陶子成说:“我看齐小姐,如出水芙蓉,又象巾帼英豪,四句诗这样:
“宴前芙蓉女,
引得众人夸。
异日携贵婿,
莫忘浪淘沙。
“浪淘沙是这个回民食堂的名号,咋样?”
水庆生不乐意,“子成,你这诗我得提意见,人家都是绝句格式,你咋改成古诗韵了。”
“咋回事?”印章与杨壮飞异口同声。他们不懂得,前面的几个人,一二两句和第四句都押韵,在五言诗里,叫做绝句。而二、四押韵,就只能算古诗——指唐代之前的诗歌创作方法。杨平平解释了一通,壮飞说:“是诗就行,不讲究那个。”陶子成才算过关,只喝了半两。
轮着老九,其实也来不及细想,
“回店有汉女,
怎能算稀奇。
中华大家庭,
勤奋抵金玉。”
他是东家,自然通过,也仅喝得半两。
县政府目标办主任柴泽运推了一下眼睛,直接了当,没有任何解释,也是四句:
“东北妙龄女,
众人都称奇。
若得遂大志,
还要自努力。”
也仅喝得半两酒。
技术监督局局长水庆生整整衣服,“我来四句:
“好女生来俏,
抿嘴侍英豪。
离家千里远,
今夜谁共笑?
“我这四句虽然要得罪齐小姐,但说明了这一大屋子人都不是孬种!”齐聪正好就在他身后,打了他一记粉拳。
陶子成趁热调味儿:“水局长这是艳诗,艳诗,我不准通过!”他说着说着,举起了双臂。
但除了平平、丽兰、陶子成外,都举手了,他也只喝了半杯。
最后一个是出点子的杨壮飞,老九对于他能否作诗表示怀疑,大家也都紧盯着他。他喝了一大口茶,挑了两口菜,不紧不慢,是故意在吊大家的胃口。
他又喝了一大口茶,才一字一顿,念了四句:
“一家回民店,
几个英雄汉。
俱怜东北女,
不知为哪般?”
众人无不鼓掌,平平和丁选一都激动得站了起来。老九心里很满意,但装出镇定来。100分的学生考卷,不敢就打100分,只打99分,对他总是有益的,老九这么认为。壮飞看了看九叔,不敢忘形,自喝了半两。
令所有人想不到,齐聪自告奋勇,也说道:“多谢各位的好诗,我也念四句来感谢大家:
“孤零打工妹,
拜谢恁十位。
莫嫌才学浅,
多赐好机会。”
她的举动,真正令大家惊异。要说陶、秦、丁、水、柴、平平、丽兰、老九,都是有些学问的,印章和壮飞又受大家影响久了,一个十九岁的服务员能这样,她将来真的非等闲之辈。
齐聪咏完她的五言诗,又将大伙儿咏的十首全念了一遍,几个全有些晕乎了,谁也没在意,她却早已用纸笔记下来了。
真是有心人。
丁选一和秦典两个不知啥事,托辞上厕所,溜了。座中,除了壮飞,平平、印章外,还剩柴泽运、水庆生、公孙丽兰、陶子成。他们五个好一翻争吵,人到了酒半酣时节,果然敢吹。后来,印章与平平、壮飞与服务员齐聪也出去了,任他五个热火朝天。
挑起斗嘴的始作俑者是柴泽运,他总是不甘寂寞,似乎是天生的导演。
“公孙与杨主任既同学又是干姊妹,可惜啊!”
“可惜啥?”水局长总是装糊涂的大王,他明明清楚柴眼镜指的是啥意思。
陶子成又添油加醋:“听说总裁那次把头都跌破了,不是冷血动物啊!”样子像是为一项科研成果下断语,肯定得不容置疑,真把丽兰气坏了。
“淘气儿”本是豫剧《柜中缘》里一个丑角的乳名,陶子成中学时就有这个绰号。“你少给我来那一套,申又仙大家没忘吧。哼,你们工商局那点儿事,天下闻名!”丽兰的这个反击,也是无中生有。
陶子成涎着脸皮,笑了笑,“看看,攻击别人,掩盖自己。”他看老九一直不吱声,趁热打铁,反戈一击,“哟,都有啊!也给我物色一位吧,水局长,你们技术监督局的黄局长就行。咋样,让不让?”
“你混蛋!”水庆生又好气又好笑。“屁话,啥叫让不让,你随便,随便,我没意见!”
这场斗嘴算是过了一波儿,一起哈哈大笑,同干一杯。
又不知是谁挑起头儿,谈起了县长如何才能当上。陶子成把那些道听途说、添枝加叶,大侃起来:“我在最基层混,老百姓的传闻是有板有眼。听说李学选当选连任时,开人大会之前一个月,以聚会为名,在政府招待所里头请了20多桌。中间派的,反对过他的全到了,支持他受过他恩惠的当然不用请了,按每桌菜200元,酒200元,加上烟和多喝的酒,每桌500元,20桌正好一万块。各位代表临出门,每人送一套高级床单、被罩、床罩、沙发罩,价值800多块呢,按200人算,16万块送出去了。你看看,这17万当个副县长,假不了吧!”他说完了面向柴泽运,象要证实似的。
柴眼镜把近视镜推了一下,干咳了两声:“这个,这个,这个问题嘛,关乎到党性原则问题,作为一名共产党的干部,不好这样嘛。道听途说,造谣中伤,这样不好嘛。你看看,我们党内就有那么少数几个人,唯恐天下不乱,这,这,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嘛。我的同志,你们要认清形势,目前的形势是稳定、安定、团结,一切工作围绕经济建设,谁胆敢破坏这个形势,挑拨是非,他就是********!同志们,这个……”
“你狗屁!说了半天,你这四只眼原来是个只做官样文章,不顾百姓死活的坏家伙!”水庆生正言厉色,旋而又禁不住大笑起来。
大家都跟着大笑起来。
淘气儿还真是个淘气儿,又将矛头指向老九来了:“杨主任,听说你好不容易弄了两幅好字,郑板桥、翁同和的原作真迹,咋跑到焦县长和杨正三家去了?!”
“我的同志哥!”老九也学会了柴泽运的腔调,“我革命一辈子了,难道连保持晚节还不懂吗?人家说是我的了吗?真是我的,也不过分嘛,朋友之间,同志之间,相互赠送些东西,按法律上讲,这个,这个叫赠与嘛,何必大惊小怪呢?同志,我们的党是正确的,我们的干部绝大多数是好的,不要捕风捉影嘛!”
一席话,使公孙丽兰的一口饭“扑哧”一声喷了满地,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陶子成还认真了,“老兄,我的总裁哥,你如今几百万的家财,扔几万块是牛身上拔一根毛啊!我熬了这么久,功勋卓著啊,就缺钱,我要有10万块,早他娘的当上局长了。”
“10万,屁!上技术监督局差不多,当工商局局长,怕得20几万开销吧。”老九内心里翻滚着,有意将这个话题深入。
“我可没送也没请,我是组织部正牌儿任命的!别冤枉好人!”水庆生气愤起来,“就这我还有意见呢,凭咱哥儿们的才干,凭咱的资历,妈的,用10万块买个官儿当?老子死也不干!去他娘的,亡党亡国,随他的便。国民党、日本人再打过来,把老子逼急了,真敢举白旗去迎接。”
“看看,你们这些同志!”老柴的故作官腔令人忍俊不禁,“不要一讲到有问题就跳嘛,我们的党完全有能力改正错误,我们党曲折动人的历史不是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吗?这个,这个嘛,这个的哈,我是检讨我自己,每年春节给书记、县长、主任们拜年,哪一家没有三两千能出得来呢!压岁钱,很正常嘛,中华民族伟大嘛,传统不能丢,祖宗不能忘嘛!”
“那叫封建!不是共产党该做的!”陶子成啪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倒退!倒退!”
“算了,算了,别争了,你陶子成,我水庆生,包括丁选一、秦典,哪个给上司们拜年不准备几千上万的压岁钱呢?柴主任说得对嘛,坐!坐!急啥,喝酒,喝麻了,得劲!”水庆生说完,一仰脖子,二两的杯子已底儿朝天。
大家终于笑不起来,公孙丽兰哭了,哭得莫明其妙。平平进来,陪她一旁坐下。问:“姐,哭啥?一群疯子、流氓讲话,值得吗?”这是第一次听平平以这种名词对准老九和她平素尊敬的哥哥们。老九心里很不是滋味。而公孙一抹泪,说了一段:
“俺哥俺嫂干一年才挣几个钱儿?!他们都说我和秦典工资高,如何的生活好,他来找我借钱,一次也没有如愿,钱全让秦典用光了,都花在压岁钱、红白事遂礼了。两个人的工资不够,还要借。俺哥上回给军军治烫伤,问我借5000块,我们本来就欠帐过生活,哪能借出这么多啊,把俺哥气得当场给了我一个耳光……”说着说着,她的泪水如泉涌出。
她还不知道郑怀娥与秦典的非经济来往呢,如果知道了,不知她会多生气。公孙战和郑怀娥的儿子烫伤了?“我从来没听说啊。”老九心里想着口里已经脱了出来。
“我给了五千,不一样吗?!印章还说过,不给你们要,啥时候手头宽松了再说。”平平对老九也对丽兰。
这一场酒喝得不痛快。所谓“手里拿着白蒸馍,嘴里还骂娘!”这群小官僚简直是不知好歹的刁民。
“散伙儿!”杨壮飞早已听不惯看不惯了,从外面厅堂撩帘子进来,“你们这帮人就这么当官儿的?!难怪俺老爹说,恁九叔这突然当官,肯定不少扔钱。喂,九叔,你的二哥还没钱呢,他天天巴望着还干建筑队啊,你都不管不问,还在这儿说疯话。走!我走了!”小家伙儿一顿嚎叫,吓得一座儿人目瞪口呆,以为他要打人呢!
老九却为小伙子的一翻嚎叫感到一丝欣慰,觉得他总算还为着他爹讲了几句话。
几个再无兴趣喝酒,互相说了些屁话——不咸不淡的臭话,由老九结了帐,全体各回各家。
平平和印章跟老九回去。他们三个到家,杨壮飞从街门口儿站了起来,一把封住老九的衣领,劈头就是一拳。老九措不及防,当时就楞了,一面趔趄着撞向墙去,耳中听见他大骂:“啥东西,我以为九叔多他娘的伟大,也是个买官儿的货。”老九撞上了墙,觉得是印章在扶自己,太阳穴部位剧痛难忍。
平平在骂:“壮飞,又撒野,九叔叫你喝得劲了,是不是?你懂啥!滚!滚!滚!”平平的叫骂如炸雷般响在胡同里。
“我滚!我滚!姑姑叫我滚!”杨壮飞歪歪扭扭地走了。
“这就是咱大侄儿?有种!”老九竖起拇指,强装豁达。疼痛一直没有消失,平平和印章打了急救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