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苑华池烂熳通,后门前槛思无穷。
宓妃腰细才胜露,赵后身轻欲倚风。
红壁寂寥崖蜜尽,碧帘迢递雾巢空。
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
——“唐”李商隐
记得那是在很久以前,每每于春季去幺外婆家的路途中,我不时会看见放蜂人那一个个寂寞而忙碌的身影。
于是,充满好奇的我总是下了车,沿着其中一排土黄色的蜂箱轻移脚步,走进了那些放蜂人的帐篷。
毕竟那时年幼,我竟然敢大胆地直接从蜂箱里用手指醮取蜂蜜品尝,当琥珀色的蜜汁顺着手指流到我的嘴里,我把手指上的蜜吸吮得干干净净。
霎时,一股饱满的馨香的甜蜜感立即传递到我的舌尖,那是一种很浓郁很家乡的油菜花的清香味道。
记得那时,我的身后往往是连绵起伏的油菜花地,站在这里品尝它的精华,让我有一种很奇妙的美好感觉——仿佛洞悉了万物和谐的法则……
由此,我经常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多年前家乡的盛开的槐花,想到了被称为“诗虎”的唐代罗邺那首《槐花》的诗句:“行宫门外陌铜驼,两畔分栽此最多。欲到清秋近时节,争开金蕊向关河。层楼寄恨飘珠箔,骏马怜香撼玉珂。愁杀江湖随计者,年年为尔剩奔波”,想到了蜜蜂、槐花蜂蜜和当年那两个在槐花盛开时节放蜂的人。
槐树花开的季节,孩提的我正在幺外婆家里玩耍,青山绿水、竹树蓊郁的小山村成了我快乐的家园。
一天,幺外婆所在的社来了两个放蜂人,在距离幺外婆家(我的住处)咫尺之遥的大晒坝上搭起了宽大的帐篷,然后他们就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
不久,一群群初来乍到的蜜蜂在它们新居的上空“嗡嗡”盘旋甚至还有几只俏皮的蜜蜂到我的屋里“嘤嘤”自语。平生害怕蚊虫叮咬的我,更恐惧蜇人的蜜蜂,每当幺外公、幺外婆到田间地里忙活时,我便赶紧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自打放蜂人来到幺外婆的社里,他们的帐篷就成了社里人集聚的场合。
有时,好奇的我也倚在门框边一边吃饭一边观看放蜂人如何倒弄蜜蜂,甚至期望看到他们被蜜蜂蜇的模样。
放蜂人一老一少,他们有条不紊地照看着大约几十个蜂箱里不时飞出一些蜜蜂。
放蜂的老人在蜂箱之间走动,不时查看一下蜂箱,他在蜂群中行动自如,蜜蜂在他身旁显得格外自然和谐。
老人一眼望到我,总是和蔼地对我说:孩子,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我警惕地瞅了瞅他,然后迟疑地点点头。
来,过来吧,过来到这里坐着慢慢吃饭。老人的脸颊挂着笑容。
我还是没有移动脚步,盯着飞旋的蜜蜂发呆。
孩子,蜜蜂是很敏感的,要尽量细心对待它们,但它们是不会乱蜇人的!老人和颜悦色地告诉我。
原来如此,我这才谨小慎微、故作镇定地跨进放蜂人的帐篷。
放蜂的老人热情地让我坐在行军床上,转身叫放蜂的年轻人给我兑好一杯“槐花蜂蜜”水。
我呷着甘甜清香的蜂蜜水,惧怕与不安渐渐消失,便学着大人们的口吻,与他们攀谈起来。
放蜂的老人姓赵,是放蜂的老把式;放蜂的年轻人姓章,是职业技术学校的毕业生,他们是同一个村子的,还是远房亲戚呢。
老人说,这些年,村里的壮劳力都外出打工了,本来不多的土地也被开发或流转出去了,剩下的“998138”部队的成员,要么随打工的外出务工、上学,要么就在家上网聊天或去茶楼搓麻将、斗地主了。
那您怎么干起放蜂这个职业?我不解地发问。
老人一下就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我在我们那边的山里养蜜蜂有40个年头了。现在年龄大了,妻儿都不赞成我再养蜂。但是我舍不得放弃,只不过现在养的数量少了很多。我觉得自己跟蜜蜂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缘分,就算是“蜂缘”吧。
一说起养蜂的初衷,老人还说,他出来放蜂有两个益处,一方面为了增加收入改善生活条件,另一方面也考虑到养蜂对整个生态环境有好处。
听了这话,我不由得对这个老人增加了几分敬佩,我又问他:您刚才说蜜蜂不会乱蜇人,难道它们不蜇您吗?
说起养蜂的种种奇遇,老人感触颇多。他说养蜜蜂,被蜜蜂蜇是常有的事,自己被蜇的次数太多,现在都不怕蜜蜂蜇了。他对二十多年前一个夏天的一次运蜂经历仍记忆犹新。在那次运蜂途中,货车翻倒了。密密麻麻的蜜蜂向他飞去,被蜜蜂蜇了数百下,当时全身肿得不像人样。老人乐呵呵地说道:好在当时年轻,身体好,加上对预防蜂蜇有一些技巧,我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
老人引以为自豪的,是他还有一项技术就是培育“王蜂”。
早春时候,就要给蜜蜂分群,换掉老王蜂。蜜蜂繁殖分群多了,就需要不断人工培育王蜂。
老人说,他先找出一些王蜂卵,然后放到育王台里面,经过精心培育喂养,出卵蜜蜂经过淘汰,才决定最后的王蜂。有时要培育几十个蜂卵才能培育出一个王蜂,现在能培育王蜂的养蜂人已经不多了。培养王蜂的关键在选蜂卵上,老人每年会为周边的养蜂人培育上百只王蜂。
这些年,每当槐花盛开的时候,老人就要年年都要坚持外出放蜂。
老人放蜂酿的可是鼎鼎有名的槐花蜜,其色泽微黄、蜜质粘稠、芳味正、具有清淡幽香的槐花清香,能去湿利尿、凉血止血,有舒张血管、降低血脂血压等作用,特别适合老年人食用。
这槐花蜜属春季蜜种,产于我国长江以北大部分地区。槐花蜜色泽微黄、蜜质粘稠、芳味正、具有清淡幽香的槐花清香。槐花蜜能去湿利尿、凉血止血,有舒张血管、降低血脂血压等作用特别适合老年人食用。
据说因槐花蜜色泽如水,级别最高,广受欢迎。多年来,日本、韩国蜂蜜从中国进口的主要是槐花蜂蜜。
老人得意地说,他会继续与蜜蜂为伴,它们是自己的知心朋友哩。
我记得四川宜宾那边有一首传统山歌《槐花几时开》,表现了少女对情郎的一往情深的恋情,可没想到老人也会模仿着我们四川人那样捏腔拿调地将那首四川名歌唱将起来——
高高山上哟一树喔槐哟喂
手把栏杆噻望郎来哟喂
娘问女儿啊你望啥子哟喂
我望槐花噻几时开哟喂
槐花五月哟山上哦开哟喂
三月里头噻盼不来哟喂
痴心女儿啊你望啥子哟喂
日夜站起噻眼望穿哟喂
天光啊天三月四月五月
地光好似下雨无暖
世上星星点点心
槐花就早早醒来
女儿问娘啊你问啥子哟喂
羞似槐花噻口难开哟喂
……
歌罢,老人的话匣子又打开了。
据说老人放蜂成痴,生怕放蜂技艺失传,就带了那个姓章的徒弟。老人家的经济收入并不主要靠他放蜂,但他把放蜂看得很重很重。为了赶花期,他每年都从北方来到南方,然后又从南方回到北方,他的老伴去世后,老人几乎常年都在外,儿子的家也照顾不了。
我问他为何选择到我幺外婆这里,老人回答说,你们这里环境好,男人吃得苦,女人也挺能干,而且山水宜人,槐花幽香,民风淳朴,麻辣菜肴很可口啊!
或许与蜜蜂的主人熟识了,蜜蜂也不蜇我,偶尔有几只落到我的身上,亲昵一阵就乖乖地飞走了。
遗憾的是,槐花没开放多久就慢慢凋谢了,放蜂人也在准备启程,我瞧见社里的养蚕能手王婆婆也常去放蜂人的帐篷,跟老人在嘀嘀咕咕什么。
放蜂老人对王婆婆似乎很热情,而小章却有点不以为然,一直都冰冷着他那张英俊且又傲气的脸。
放蜂人离开小山村的那天,我和社里几个经常去帐篷玩耍、喝槐花蜜的小伙伴约好了一块儿去送他们。
王婆婆和村里的贫困户刘三爷一家人也在村道路旁边的招呼站,那里笼罩着一种怪怪的气氛。刘三爷佝偻着腰身,独自蹲着在一旁“吧嗒吧嗒”地猛抽叶子烟,刘家两姐妹神色忧郁地站在一边喁喁私语。
不一会儿,汽车来了。
放蜂老人拉着刘三爷,语重心长地说:老哥,回去吧!我对她们会像亲生闺女一样。
刘家大妹子哽咽着说:爹,你心口疼,腰身伤病,天冷的时候要多穿点……
王婆婆卖劝世文一样唠叨:你马去世得早,你爹一个人带你们三姊妹真是恼火哦,他伤残了身子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拉扯大,不容易啊!出门在外,你们自己要多照顾自己,你爹有我们众乡亲呢。走吧,走吧!王婆婆好不容易才把姐妹俩送上了车。
忽然,刘家二妹子发疯似地从车上跑了下来,扑在他爹的身上放声大哭:爹,爹,我不走,我不走……
刘三爷急忙把脸背了过去,颤抖的手轻轻地拍打着二妹子的肩头:二女啊,听爹的话,小章是个好小伙子,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哦!
一旁,还不太懂事的刘家三娃子也拉住她二姐的衣裳,“呜呜”地哭了起来,好像把招呼站变成了生死离别场所。
看到这一切,王婆婆的眼圈也红了,她拉着刘家二妹子的手亲切地说:二闺女,你最聪明最漂亮,你爹也是没有法子,才出此下策……
这时,刘家大妹子泪流满面地扶着泣不成声的妹妹上了车。
汽车缓缓地开走了,把我们这些送行的人甩在了招呼站上。
事后,我从幺外婆、幺外公那里得知,刘三爷请王婆婆做媒人,刘家大妹子作了放蜂老人的儿媳,刘家二妹子嫁给了放蜂的帅哥——小章。
十年过去了,当我再去幺外婆曾经居住过的小山村,正好又遇见槐花盛开了。
那天,我在一派馨香之中独自转过山脚,一望之中,远近高低、漫山遍野,槐花如潮水一般,随山势蔓延过来,一串串,花瓣如雪,纷纷扬扬,香喷喷的,沁人肺腑。
这一片片槐花有的像狂草,笔墨酣畅淋漓,行云流水一般;有的像行书,一笔一划,非常有韵味;有的像楷书,规规矩矩,天真可爱。
这些槐花在岩石、山坡处散散漫漫、东倒西歪,像醉汉似的站着、卧着、仰着,让自己的香熏醉了似的,陶醉其中,自得其乐……
小山村槐花的风情,陶醉了个在它们身边久久流连的我。
巧得不能再巧的是,刘家两姐妹穿戴得时髦又现代地跟着放蜂人小章和小赵(放蜂的赵姓老人已经离世,小赵是他儿子)回到了山村。
刘家大妹子告诉我,年年漂泊是他们放蜂人生活的主旋律,为追赶各地花期,他们到处流动,像吉卜赛人一样过着居无定所的迁徙生活。他们骄傲的是,两口子追花的足迹已遍布全国各地……
刘家二妹子则说:她与小章婚后很幸福,而且生了一对双胞胎。她和小章每年度过的放蜂人的生活,二妹子还说,虽说是一年四季与花相伴,但因两口子四海为家,居无定所,还有有许多不能言说的苦楚。现在,家里小孩只能托付给老人照管,他们常年累月不在家,家里人有个头痛脑热,都让居住野外的放蜂人感到有心无力,更加牵挂着家乡的亲人……
为了回家看看刘三爷,大妹子与二妹子一商议,两个小家庭在槐花盛开的时节回老家放蜂,也看看如今还健在的刘三爷。
大妹子、二妹子临走时,给她们爹留下了不少钱、几大瓶槐花蜜和几箱蜜蜂,当然还把放蜂的技术传授给了刘三爷。
村民不久看到,刘三爷自从治好了腰疼等疾病并开始放蜂后,就扔掉了多年的叶子烟杆儿,少量抽女婿们留给他的“黄鹤楼”香烟,天天捧着一大杯“槐花蜜”水,生活过得甜甜蜜蜜,有滋有味。
有一天,我看见刘三爷似乎对香烟还不大习惯,每吸一口,额头上的皱纹比“吧嗒”叶子烟时还要深……
“三爷,纸烟不好抽么?”我不解地发问。
“哪里哦,现在日子过好了,吃什么、喝什么、抽什么就得慢慢地品,细细地尝啊!”说完,刘三爷吐出一个像笑脸的大烟圈,随风飘散开来。
吮吸着心人心脾的槐花香,看到眼前的一切,我禁不止念叨起了诗人牧春的诗歌《养蜂人》——
你的风景 总是花色正艳
阳光点燃最初一朵花瓣
你就如约准时而来
染得一襟花香 拥有一片花鲜
你向春来花开的地方走去
已经不会因为花落而伤感
也不会再因为花开而欣喜
在花开而至花落就去的匆匆里
你抚慰着花朵绽放时的那一份寂寞
拣拾起花朵凋谢时的那一份失落
既然改变不了花的命运
你就在这风雨途中
在这花开花落之间
来酿造晶莹甘甜的鲜活
来证明曾经亲手放牧过的一一个春天
那一个春天里紧握过的绚烂
……
第二辑 两粒种子,一片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