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在戏剧、电影、小说等文艺作品中，描写人物的言语行为有对白、独白两个用语。依此类推，我认为还应该再分出“空白”这一用语，它不限于戏剧、电影、小说等文艺作品，而是人们日常交际生活中普遍存在的现象，文艺作品只是把这种现象记录、提炼出来罢了。
客：啊？空白，还是第一次听说。
主：空白，是说话人意思里有，却因各种原因不便完全说出来的话。我们通常有“说半截话”的说法，那么在人物对白中没有说完的、留在意识里的那半截话就是空白。空白在口语里用声音拖长表示，在书面文艺作品里，常用省略号（……）或破折号（——）表示。人们说话是根据语言线条性原则，依照语词组合序列展开，而空白没有任何语词，以空位形式出现，听话人是怎样听懂和理解说话人话语所表达的意思的呢？先举例来看：
[12]鲁侍萍：什么，孩子。
鲁四凤：（抽咽）我，——我跟他现在已经……（大哭）
鲁侍萍：怎么，你说你——（讲不下去）
周萍：（拉起四凤的手）四凤！真的，你——
鲁四凤：（哭）嗯。
（曹禺《雷雨》）
例[12]出自曹禺戏剧《雷雨》，他们三人的对白里，鲁四凤说“我跟他现在已经……”，鲁侍萍问“你说你——”，周萍说“四凤！真的，你——”都说的是半截话，没说完的、潜留在意识里的那半截话是空白。看来，他们三人对话里的空白都彼此理解，而且还很动感情。这是靠什么理解的？我们前面说过，理解话语是要正确理解说话人言语行为的用意。没有语词表达的空白形式，又无法凭借语词的字面意义推知其用意，要理解其中的用意就更难。但是，对任何言语行为的理解，都离不开语境。因此，我们说，根据共同话题，凭借语境因素（包括说话背景），使用语用推理，就可以获得理解。共同话题限定了交谈者说话的范围，是彼此理解的语域。例[12]中周萍和四凤已商定要一起出走，作为他俩母亲的鲁侍萍坚决反对出走，能否出走，这是他们三人的共同话题。在鲁侍萍坚决反对他俩出走的情况下，四凤已无可奈何地当着她母亲的面说出：“我跟他现在已经……”这是四凤被迫说出这半截话的条件。四凤为什么不说整句话，而说半截话呢？是因为“不便”，四凤还是一个十八岁、未出嫁的闺女，即便当着她妈的面，也不便直说“已经怀上孩子、有身孕了”之类的话，否则就同少女的身份不相称。作为母亲的鲁侍萍根据话题和四凤说出的半截话，已经推知她与周萍已经通情、关系很深了，但又不便直说，只能说“你说你——”（讲不下去），留下半截话（她心知四凤和周萍是同胞兄妹啊）。作为情人的周萍听到四凤的半截话，心知肚明，“拉起四凤的手”，表现出又惊又喜的复杂心情，只好用“你——”这样的半截话来概括一切。这三个人所用的空白彼此都心领神会，与他们各自的身份、地位、处境相映称，表达非常得体，显示出作家高超的艺术风格。
上面说到，空白是不用语词形式、不便直接说出来的话。这“不便”二字却大有讲究。例[12]中鲁侍萍、鲁四凤、周萍三个人的空白都是不便直接说出来的话。稍微具体一点说，或因说话人身份、地位不便，或因说话环境不便，或因人物个性使然，等等。它是说话艺术的表现形式，是作家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这种含而不露、意在不言中的表现手法，倒可借用老舍的一句话来概括，“没说出来的话比说出来的话更有分量”。再举例来说：
[13]（周炳）结里结巴地说出话来道：
“大、大、大表姐，你镇静点，你，你，你……”
陈文英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随后又放开，说：“你逼得我好苦，你怕死我了，你害死我了……”
周炳找不着什么得体的话说，就含含糊糊地支吾其词道：
“大表姐，我还记得，你给我讲过你们的‘十诫’这是——不，我不过……”
（欧阳山《苦斗》）
例[13]是欧阳山小说《苦斗》里描写革命青年周炳和他表姐陈文英的一段对白。周炳曾向陈文英说，他有一个伟大的幻想，为了实现这个幻想不怕付出一切代价。陈文英误会了周炳说的幻想，以为那幻想就是爱情，而且就是为了她。因此，她“忘记了身份，忘记了节制，忘记了矜持，也忘记了廉耻，一纵身跳起来，两条胳膊紧紧地搂住周炳的胸膛”。这时周炳觉着可怕，觉着她“弄错了”，才出现这段对白。周炳的话留有几处空白，其中说到“你，你，你……”是对陈文英的提醒、劝阻，意即不要这样；“这是——不”，意即这是犯诫的。陈文英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前半截引她的话“你给我讲过你们的十诫”，其中就有诫淫乱的内容，但这样的话又怎能对陈文英直接说出来呢？所以又否定说“不”，“我不过……”，意即“我”说的幻想不过是“实现共产主义”，但这话更不能对一个国民党的军官太太、资产阶级的少妇人明说。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面对这样的说话对象，眼见突如其来的失礼行为，周炳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只能“支吾其词”，临场应对，留下空白。这样描写丰富了周炳的人物形象和性格特征，同时也暴露了陈文英的丑恶灵魂，以及误解“幻想”话题而闹出一场大笑话。
有些描写人物处境内心活动的话，说话人心里很明白，但如果直接说出来，会伤害、刺激听话人的感情，因此也用空白带过。例如：
[14]老母亲这里再也憋不住了：“忠良，你是不是要抛弃素芬母子？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们？”
忠良不敢正视地回答：“妈，话不是这样说的，这只好怪这几年信息不通，还有据乡下到内地的人说，爸爸已经去世，你们也……已经……。我心里真是难过得不得了。”
例[14]是蔡楚生、郑君里的电影剧本《一江春水向东流》里描写张忠良与他老母亲的一段对白。张忠良堕落成为一个资产阶级的走卒，忘记了受苦的老母亲，抛弃了素芬母子，他在老母亲的责问下，为自己辩解说：“爸爸已经去世，你们也……已经……”，意即你们也已经死了之类的话，可是当着母亲的面这样直说出来，会更加伤害、刺激他母亲的感情，所以只好留下空白，这是符合人物处境的内心活动的。
我们想特别研究一下鲁迅小说《祝福》中鲁四老爷说话常用的一个“然而”带出的空白。“然而”是个转折连词，它不能独立成句，用以连接上句文意表示转折，近似“但是”之意。《祝福》中的鲁四老爷“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是封建透顶的顽固分子。当鲁四老爷知道他家的女工祥林嫂是背着她家婆婆逃出来的，后又被她家人在河边劫持回去的消息后，说了一句：“可恶！然而……”留下空白；当卫老婆子来向他赔罪，说“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折罪”时，鲁四老爷又说了一声“然而……”留下空白。这两个“然而”用得很特别，带出的空白，不仅含义丰富，而且更活灵活现地刻画出鲁四老爷的思想个性。根据语境（包括上下文），鲁四老爷第一次说“然而……”是针对祥林嫂，意即祥林嫂背着婆婆逃出来做工，违背礼教，被劫持回去，也是活该！表现出一种蛮横欺压的心态。第二个“然而……”是针对卫老婆子的，意即你这次再不能荐一个背着家里逃出来的人！两个“然而……”带出的空白，深刻印上了鲁四老爷恪守封建礼教思想，又表现出他高深莫测的封建家长的威严口气，使下人（也包括鲁四太太）感觉到这话的分量。这又可以看出，空白可以给死语词输氧，使它变成具有一线生气的特殊用语！
说到特殊用语，其实空白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用语。我们知道，一个完全句通常分为主语和谓语两个部分，在语词组合序列上，一般是主语在前，谓语在后，主语是陈述的主体，谓语是对主体的陈述。与句子结构基本对应的话语结构也有主体和述体之分，主体是说话的出发点，述体具有表述性，是对主体的表述。从话语传递信息来看，一般是按照交际价值的大小作线性排列。作为说话出发点的主体，交际价值小，在交际过程中首先出现，是交谈者已知的信息（旧信息），往往可以省略。述体是传递未知信息（新信息）的载体，是继主体之后出现的，交际价值大，不能省略；如果误用省略，就会出现语病，失去交际作用。然而空白却出现在述体位置，与一般话语结构不同，它是无声的表达，在特定语境中映射出丰富多彩的语用含义，起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令人耳目一新、回味无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