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我们上面说到空白,即从说话人的半截话中可以领会说话人的用意,这说明空白还是有一定规律可循的。我们再进一步谈谈副语言因素,它是超常语言现象,主要表现为说话人语音超常,没有一定的规律,却有助于表现说话人的感情色彩,增添说话的用意。
客:副语言因素这个用语也很少听说过。它没有一定的规律,听话人是怎样认识和理解它的呢?
主:副语言因素是近几年来话语语言学兴起之后才开始被注意的,过去很少有学者论及。现在有人叫做副语言成分或副语言特征、伴随语言特征。它指的是操某种语言的个别人的那些言语形式上的模式特点,如假嗓音、吱嘎声、咯咯声等特点。一些语言学家把这些特征看作是超出语言交际和分析范围的特征,另外一些语言学家则认为它们属于姿态和手势或音系特征。显然,学者们对副语言这个术语还没有定性,也没有统一的认识。既然如此,那么在这里我们不妨叫做副语言因素吧。叫副语言成分必须相对副语言结构而言,而副语言的表现形式就是“个别人的特点”,似也不必再加“特征”二字表述了。我们还应该把个人说话的生理上或病理上的音色特点和不是音义结合的所谓“体态语”排除在副语言之外,将在特定语境中附着于语言的一些超常变化、增添传情达意、形成个人言语特色的因素,叫做副语言因素。简言之,副语言因素以具体语句为依托,随着语境的变化而变化,是交际双方可以明显感知的。我们知道,语词的组合是有序的,语词组合序列是以音质为基础呈线性伸展,形成语符链。语符链可以切分出以音节为其基本的表音单位。音节又可以分析出成音段的音素和超音段成分,附着在音质上的高低、强弱、长短语音变化是超音段成分,它们共同构成语言节律。语言节律是分层次的,小至音节,大至语句都有节律。语句中的节律成分最重要的是语调(也叫句调),主要是由超音质的语音高低、强弱、长短构成的,它贯穿整个语句,是人们进行交际传情达意的必要手段。语调是具有社会最大公约数的语言常体。当前,语言学界对语调研究还不够,大体说来,一般陈述句、命令句、感叹句和含有特殊疑问词的问句,多用降调(舒促、轻重,和调域不同);一般问句或未完的句子,句子的前一部分,或表示含蓄的句子,多用升调;表示踌躇、迟疑的句子多用平调;表示夸张、强调的时候往往用长短不等的曲折语调。这里所谓的升调、降调、平调,在句子中往往还可以容许有一些波折。以上说的是常体。但是,人们交际活动常因交际双方在特定语境中个人感情变化而产生语调变化,如情绪高昂时往往语调升高、响度增加,情绪低沉时往往语调降低、语速缓慢,与人争辩时语速往往增快,生气愤怒时往往把一些音节的振幅特别加大。这种根据语境而决定说话人情绪千变万化的语调,就是超常的、具有个人言语特色的副语言因素。
1.语调异常
我们在上面已经说到语调,那是就句类一般语调和特定语境的超常语调变化说的。单就语句与语调的关系来说,语调是具体语句必要的组成部分,无论组成句子语词的长短,都有一种语调,没有语调就不成其为句子。构成句子的语调有两个因素:一个是话语的音高水平,通常音高是一度到一度半;另一个是音高运动的方向,如升调、平调、升降调、降升调等。语调是贯穿整个语句的,语调的升降曲折变化使话语产生抑扬顿挫的节奏,在话语中心或句末表现得特别明显。这说的是正常情况,副语言因素是指异常语调。举实例来说:
[15]“嘿!好彪小伙子!”是郭振山音量很重的声音。“干得美啊!你快当劳动模范哩……”
生宝停住手,掉头看时,满腮胡茬的代表主任,手里捏一个纸卷儿,站在隔着一块绿茵茵的青稞地东边的牛车路上。他的态度带着上级对下级或长辈对晚辈说话的那种优越感。生宝隐隐觉得:语音里带着讽刺意味,心里有几分不愉快。
(柳青《创业史》)
从字面上看,例[15]中代表主任郭振山对生宝说的都是赞美、表扬的话,根据特定语境和他使用的异常语调(即“音量很重的声音”),生宝觉得“语音里带着讽刺意味”,这就是副语言因素所起的作用。
[16]“生产上没有事吧?”
“平安无事,设备运转正常,几个班连续高产,放心睡你的觉吧。”儿子的声音平淡、冷漠。
“高产!很好!”但后面这句话很刺耳,他突然提高了声调,厉声地说,“越是高产越不能粗心大意!”
“告诉过你了,一切正常,平安无事。这几个月连续高产,新厂长比你干得好!”儿子将电话挂断了。
刘振民很生气,儿子居然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简直是目无尊长!
(陈国凯《两情若是久长时》)
例[16]是描写刚办了离休手续的化工厂原厂长刘振民与他儿子调度室工人刘志高在电话上的一段对话。儿子回答的话“声音平淡、冷漠”,刘振民觉得“儿子居然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简直是目无尊长!”所以“他突然提高了声调”、“厉声地”教训儿子。这里父子都用语调异常的副语言因素表达各自的思想感情。
[17]爱姑知道意外的事情就要到来,那事情是万料不到的,也防不了的。她这时才又知道七大人实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放肆,太粗鲁了。他非常后悔,不由得自己说——
“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全客厅里是“鸦雀无声”。她的话虽然微细得如丝,慰老爷却像听到霹雳似的了;他跳了起来。
“对呀!七大人也真公平;爱姑也真明白!”他夸赞着。
(鲁迅《彷徨》)
例[17]中,我们要研究的是,爱姑的话“微细得如丝”,而慰老爷却像“听到霹雳似的”,为什么在同样语境中的同样一句话,两个人出现了大小相反的不同声调的感觉呢?通观《彷徨·离婚》文本语境,爱姑本性是个很泼辣的村妇,她敢于当着七大人的面骂她的丈夫是“小畜生”,要与丈夫“拼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但她毕竟没见过大世面,看见七大人发出一种高大摇曳的声音“来~兮!”就被镇住了,“她这时才又知道七大人实在威严,先前都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放肆,太粗鲁了”,因而才说出一些“微细得如丝”的话,“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这是特定语境使爱姑改变了说话语调。同样,慰老爷是“离婚”这件事的多次调解人,却无结果,现在在七大人的威严下,爱姑终于同意离婚,说出“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虽然她说出这句话“微细得如丝”,但慰老爷对这句话的听觉印象却像“霹雳似的”,这是由语调表现出两人不同的思想感情。
[18]“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
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我吃了一下,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母亲也进来,从旁说:“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吧。”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鲁迅《呐喊》)
例[18]中,杨二嫂这句话,用的是“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的异常语调。从语境看,她认为离家多年的“我”“模样”变了,“胡子这么长了”,因而感到惊讶。这是作家用以渲染气氛、表现人物的个性。
2.重音错位
语言里的重音有多种载体,有语词重音、语句重音(节律重音)和话语重音(逻辑重音、强调重音),我们这里只说强调重音。它常同语调结合表示强烈感情,以致改变话语的意思,而重音错位表现得最为明显。
[19]故乡县城某官员登台念讲话,语音响亮,语调铿锵,且辅以手势,完全不像是秘书起草的。一次念讲稿云:“毛主席教导说: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右掌向下一砍,显得非常果断。听众吃惊,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官员翻篇,迟疑片刻,猛叫一声“吗?”全场大笑。
(流沙河《世说新编·官员念稿》)
还有一篇相同的报告,一并附上:
[20]有则讽刺小品叫《书记作报告》,有个县委书记叫赵本宣,他向县妇代会作报告,而报告稿子是秘书写的,他只好照本宣科。由于秘书把“人的正确思想是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这句话的“吗”写到翻篇的下一页上,而这位书记在“的”字处断句,意思相反,妇女们笑得前倒后仰,书记还不知怎么回事。
(《作品》1976年第6期)
这位官员照本宣科念讲稿,断句错乱,造成意思相反,并在翻篇的疑问语气词“吗”字上“猛叫一声”表示强调,惹得“全场大笑”。作者妙笔生花,运用重音错位的副语言因素,把这种官员不学无术、装腔作势的面目刻画得淋漓尽致。
[21]“大哥!”他的声音很低,神气恳切而诡秘:“钱家的孟石也死啦!”“也”字说得特别用力,倒好像孟石的死是为凑热闹似的。“啊!”瑞宣的声音也很低,可是不十分好听。“他也是你的同学!”他的“也”字几乎与二弟的那个同样的有力。
(老舍《四世同堂》上)
例[21]中,瑞丰是个千方百计巴结汉奸求荣的亲日分子,他的话在“也”字上用特别有力的重音,表示他对“孟石的死”的冷漠和多余。瑞宣是个爱国者,他对二弟这句话非常反感,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他也是你的同学!”同样把说话的重音落在“也”字上,意即你还有一点人性吗?给瑞丰以有力痛斥。两人说话用的都是副语言因素强调重音,既含蓄,又符合说话人身份,令人回味。
[22]韩老六陪他喝酒,闲唠,一直到半夜。杨老疙瘩酒上了脸,眼睛老是望着里屋门,韩老六知道他的心事,只是不吱声。
“六爷,都睡了么?”杨老疙瘩问。
“谁?”存心装不懂。
杨老疙瘩也说假话:“太太。”
一个装糊涂,一个说假话,彼此都明白,彼此都不笑。
“她么?身板不好,怕也睡了。”韩老六的话里捎带一个“也”字。
(周立波《暴风骤雨》)
例[22]是描写汉奸、地主韩老六设的美人计,引诱杨老疙瘩上钩,而杨老疙瘩也有意上钩,所以在他“酒上了脸”之后,就问了一句:“六爷,都睡了么?”杨老疙瘩的问话是专有所指,即指韩老六的女儿韩爱贞。当韩老六反问“谁?”时,杨老疙瘩说假话:“太太。”根据汉语规则,副词“都”表示总括全部,总括的对象不止一个,而“太太”在这里却是“一个”的专指,显然与“都”配合失调。所以杨老疙瘩隐含心意“说假话”。韩老六的答话里捎带一个“也”字,副词“也”表示两事相同,常用在后续句。韩老六说“怕也睡了”,意即“太太”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也睡了”。两个人话里重音落在“都”字和“也”字上,虽然用法错位,但“彼此都明白”。这里的话语用的是表达个人特定感情的强调重音。
3.停顿失序
一个语句按照句法规则,把它切分成短语,短语是由词组成的,有停延节奏,是语句的表义单位。语句切分恰当与否,有时可以改变语句的意义,甚至使句子难懂。语句切分是以停顿为标志的,如果停顿失误或失序,就会歪曲话语的意思。但是,也有不该停顿而停顿,从而出现停顿失序,产生意外的语用效果。
[23]鲁侍萍:(泪满眼)我——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
周朴园: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不过是——(顿)他很大了——(顿)并且他以为他的母亲早死了的。
(曹禺《雷雨》)
例[23]是鲁侍萍和周朴园的一场对话。看过《雷雨》的人都知道鲁侍萍、周朴园和他们的儿子周萍之间的关系。鲁侍萍因悲愤说不下去而出现停顿“我——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周朴园对待鲁侍萍因为于理有亏,于心有愧,于情不忍,难以说出口叫他不见“萍儿”,故闪烁其词而出现不该停顿的停顿。他们两人停顿失序表现了各自复杂的内心世界。
[24]……栾家超脚踏匪徒的肚子,刺刀直逼匪徒的心口,低声严厉地喝道:“别嚷!洞外还有多少人,说实话。要是说半句假的,我活活开你的膛!”
匪徒被吓得满身乱抖,语不成声地哀求道:“我,我是,伙夫,人都在洞里,饶,饶命……”
“山顶上有多少人,不问你洞里。”
“两,两个作,饭的,外,外加,十,十个,弟兄。”
(曲波《林海雪原》)
例[24]描写匪徒被活捉后,在我解放军战士的刺刀直逼心口的情况下,“吓得满身乱抖,语不成声”,所以说出的话语停顿失序。作家运用副语言因素把匪徒惊恐万状的形象写得活灵活现。
[25]坐在上首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娃,脸上已经皱得如风干的香橙,还要用手捋着颏上的白胡须,似乎想将他们拔下。
“上半天,”他放松了胡子,慢慢地说,“西头,老富的中风,他儿子,就说是:因为,社神不安,之故。这样一来,将来,万一有,什么,鸡犬不宁,的事,就难免要到,府上……是的,都要来到府上,麻烦。”
(鲁迅《彷徨》)
例[25]中,郭老娃说话,一句数顿,把完整的句子拆成残片,连续的话语变得散乱。这是作家运用语音停顿失序把郭老娃这个人物的特点——年高德韶,说话有气无力——刻画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达到了言语个性化的效果。
4.语无伦次
人们说话使用语言工具,都是根据语言内部结构规律,按照其组合规则进行的。我们也知道语言和思维的依存关系,语言能力是思维能力的直接表现。在现实生活中,如果人的思想受到刺激往往会引起思维混乱,从而表现出说话语无伦次。在人际交往中,这种现象是常见的,而我们却很少研究。现举几例供人们研究思考。
[26]曾皓:(回头呼唤,声音瘖哑)等等!叫他们再等等!等着!(颤巍巍转对思懿,言语失了伦次)你再告诉他们,说钱就来,人就来,钱就拿人来!等等!叫他们再等等!
(曹禺《北京人》)
例[26]是曾皓被迫出卖他漆了上百遍的棺材时的一段“言语失了伦次”的话。要知道这棺材是曾皓行将就木的依托,没有棺材,他将死无葬身之地,这棺材就是他的性命!曾皓受到这样的严重刺激,所以说话重复啰唆,以致说出“钱就来”、“钱就拿人来!”这种违反汉语组合规则的话,也就可以理解了。
[27]七斤将破碗拿回家里,坐在门槛上吸烟;但非常忧愁,忘却了吸烟,象牙嘴六尺多长湘妃竹烟管的白铜斗里的火光,渐渐发黑了。他心里但觉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计划,但总是非常模糊,贯穿不得:“辫子呢辫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龙庭。破的碗须得上城去钉好。谁能抵挡他?书上一条一条写着,入娘的……”
(鲁迅《呐喊》)
例[27]是鲁迅小说《风波》里描写七斤思想受了刺激的情况。从《风波》文本语境中可以看出,七斤在鲁镇还算得上是个头面人物,在短暂的几天中,经历了张勋复辟、皇帝坐龙庭、要辫子的风波,加之亲邻趁机讥讽、家人的咒骂,他的思想、计划完全乱了套。“非常模糊,贯穿不得”,因而在他潜在的意识中才再现不成话语的思想残片:“辫子呢辫子?丈八蛇矛……”这正如马克思说的,“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第525页。我们前面举的《狂人日记》中的语句“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睛看我”。以及《阿Q正传》里的“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等,都属于语无伦次的表现。这就启迪我们,研讨语言应用,不能脱离应用语言的人,不能忽视病句,要从中找出可能的解释。再进一层说开去,研讨听懂话的大问题,或许对言语解码、机器翻译、人工智能的研究都有重要意义。
徐思益教授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