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你上面谈到语义内容和思想内容是有分别的。我们学习、研究语言,似乎不大研讨思想内容,请详细谈谈这两者的关系和分别。
主:好的。我们学习、研究语言,都只是学习、研究语言形式和它所表达的语义内容。我们在第二部分已经较详细地讲过语言形式与内容的关系。这都是研讨语言工具本身,着重在剖析语言单位和结构所表达的语义内容,这是对语言符号作静态分析,这样分析的路数和方法是必要的、正确的。说到人们使用语言工具怎样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问题,因为有“言不尽意”、“意在不言中”的问题,现在似乎无人能找出规律,说个清楚。人们知道,思维也有形式和内容。思维的形式和规律就是概念、判断和推理以及三大规律(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后又增加充足理由律),它是全人类共同的。思维的内容是思想,而人的思想是特定的。语言与思维的关系是互相依存的,语言符号是表达思维形式的,语言的语义内容,除语义价值外,主要是逻辑语义内容。这是语言和思维的交集,以此为起点,语言和思维紧密结合表达思想感情,它只管表达的正误(逻辑问题),不管表达是否得体,所以语义内容和思想内容有别。我们这样解说似有点哲学思辨味道,还是举一些实例来具体分析吧。
[20]刚换完了药,少剑波瞅了一下表,已经九点半了,他看了看外间地下的陈振仪两人已睡着,便用左手的小指把白茹的小辫子一拨道:
“快休息去!别说啦!咕咕咕……和个鸽子一样,说起来没有个完,也不管人家愿听不愿听!”
白茹天真而撒娇地瞧着剑波一歪脑袋道:“这是斗争胜利呀!这是绥芬大甸子天下大变哪!这叫物归原主土地还家呀……”
“得啦!得啦!我早知道啦!”少剑波双眉一皱,故意装着不耐烦的样子,“把我的耳朵都给噪痛了!快走你的吧!快走!走!”
“还没收拾完药包哪!早不愿听,为什么不早说?”
白茹手里收拾着药包,心里却涌出无限的甜蜜。因为她特别愿听剑波对她好像不耐烦、不客气的话。在她看来,剑波越是这样,越表现了他对她无隐讳不拘束的真情。
(曲波《林海雪原》)
例[20]中为什么少剑波对白茹说出“快走你的吧!快走!走!”这样“不耐烦、不客气的话”,而白茹听起来反而感到“甜蜜”呢?这是由说话对象决定的,少剑波对白茹产生了爱情,白茹对少剑波“不客气的话”从心里涌现出“甜蜜”的感情。显然这种含义已超出语言或言语的字面意义(语义内容),而是由语境烘托出来的情感意义(思想内容)。第三部分举出的[14]、[15]两例中的“他”、“她”的昵称语用含义,也是表达思想感情的用意。这种表达思想内容的用意,我们称之为语境意义,或语用含义。它一般与语句的字面无关,有时甚至与语句的字面意相悖。它是由语境临时派生的,随着语境的变换或消失,语境意义也随之变换或消失。
在京剧《智取威虎山·深山问苦》一场戏里,杨子荣听说匪徒野狼嗥杀了栾平的老婆,抢走联络图逃跑了,他终止了同常猎户的谈心,把仅有的一点干粮留给常猎户,急不可待地要去追野狼嗥。这时常猎户感动得热泪盈眶,向杨子荣提出:“来,我们爷儿俩给你们带路!”接着剧本写道:
[21]杨子荣:(激动地走向常猎户)老常,谢谢您!
常猎户:走!
常猎户说的“走!”这是一个词,也是一个句子(独词句),具有一定的语调,表达了常猎户的思想感情。常猎户说出“走!”不是要赶杨子荣,而是充满着急欲消灭匪徒、报仇雪恨的强烈阶级感情,暗含着要杨子荣不必说“谢谢”等礼貌的话,赶快抓紧时间去追捕土匪的意思。“走!”这句话是常猎户在特定的语境中表达的思想感情。
《智取威虎山·定计》这场戏里,也说了“走!”这句话,并且两次“走!”都是出自解放军战士小郭之口。最初,杨子荣提审匪徒栾平,要他交代联络点,栾平拒不交代。接着剧本写道:
杨子荣:(猛烈地)押下去!
小 郭:走!
栾 平:(扶椅,惊恐地)不,不!我……(自打耳光)姓栾的该死!我对不起长官,现在我说实话,是有一张秘密联络图……
接着,杨子荣听栾平说要老实交代,并注意听了栾平的口供,命令栾平把详细情况写出来。剧本写道:
杨子荣:带下去!
小 郭:走!(押栾平下)
在这场戏里,小郭对栾平前后两次说出“走!”这句话,可是两次“走!”所表达的思想感情不同。小郭第一次对栾平说出“走!”这句话,怀有对阶级敌人的满腔仇恨,含有立即处决栾平的意思。小郭说的这句话语气很重,具有千钧压力。所以栾平一听到“走!”这句话就惊恐万状,马上表示认罪,坦白交代。小郭第二次对栾平说出“走!”这句话,虽然也包含着对阶级敌人的仇恨,但憎恨的感情没有前一句强烈,语气也没有前一句重。
从例[21]的分析可以看出,常猎户说的“走!”和小郭第一次说的“走!”这两句话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是完全相反的(常猎户表现的思想感情是对杨子荣的热爱,而小郭表现的思想感情却是对栾平的仇恨)。小郭第一次说出的“走!”和第二次说出的“走!”这两句话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又有差别。再把这里的“走!”与例[20]剑波对白茹说的“快走!走!”相比较,这里四句“走!”所表达的思想感情都大不相同。这说明,不同的人或同一个人在不同语境中说出的话,虽然使用的是同一个句子,但它所表达的思想内容并不相同。一般认为,一个语句表示不同的意义,或者对一个语句有不同的理解,便认为是歧义句。当代语言学者对歧义句进行深入的研究,推进了语言科学现代化。但是,如何认定歧义句和研究歧义句仍有待进一步的开拓。我们明确表示过,必须区分句法上的歧义句和语境中的歧义句。句法上的歧义句,通过变换就可以解释,并消除歧义。语境中的歧义句,只有通过语境作出解释,并不要求消除歧义。消除句法上的歧义现象,是为了表达的准确性;创造语境中的歧义现象,是为了表达的生动、形象,是作家(说话者)使用语言的艺术风格的体现。这两种歧义现象共存一体,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22]几天之后,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仇人相见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么……”小D说。
这谦逊反使阿Q更加愤怒起来,但他手里没有钢鞭,于是只得扑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辫子。小D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阿Q的辫子,阿Q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从先前的阿Q看来,小D本来是不足齿数的,但他近来挨了饿,又瘦又乏已经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势均力敌的现象,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至于半点钟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们说,大约是解劝的。
“好,好!”看的人们说,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动。
(鲁迅《阿Q正传》)
例[22]的最后一句“好,好!”是个独词句,它表达的意思“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动”,这是语境歧义。这三种意思,词典里都没有标注,它完全是从阿Q与小D这场“龙虎斗”的特定语境中派生出来的,没有这种特定语境便不会有这三种意思中的任何一种。作家这样描写把人物情景写得多么形象生动,也足见语境的神奇功效。
[23]白茹……在崇敬的眼光里射出了探问的神色:
“王团长!生了吗?”
战士们出神地静等着王团长答复这句摸不着头脑的问话。王团长心里明白,嘴上却有趣的反问着白茹:
“哎,你这个小白鸽,我和你这么亲热,你还说我生了!真不讲理!”
“不!”白茹急切地加重语气,“我问你我们的指导员生了宝宝没有!”
(曲波《林海雪原》)
例[23]中,白茹问王团长“生了吗?”这句话有两种含义,其中一种含义是说“指导员(即王团长的爱人)生了宝宝没有”,而王团长故意逗趣反说小白鸽认为感情生疏了。战士们不知道白茹说话的语境(其实也就是说话的背景条件),对白茹的问话“摸不着头脑”,而王团长借机转换与白茹问话相符的语境回答,显示出王团长说话诙谐、平易近人的性格。
[24]闯王又问:
“你的身体很好吧?遇着阴天刮风下雪怎样?”
郝摇旗回答说,“还好。弟兄们把马棚盖得很好,靠山朝阳,草苫得有半尺厚。再过两个月,到了三月间,马和驴子都开始发情,可以交配,所以这几十匹公马和大叫驴一定得养得膘满体壮……”
闯王扑哧一声笑起来,说“我是问你遇着阴天、刮风、下雪,你身上的那些伤疤疼不疼,谁问你马牛羊,鸡犬豕!”
(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下)
例[24]中,郝摇旗是李自成部下一员猛将,因犯了军纪,闯王把他放在清泉坡牧马。闯王问他“遇着阴天刮风下雪怎样?”是闯王深知郝摇旗经过历次战斗,落得满身创伤,遇到气候变化就会引起疮疤疼痛。这是闯王关心部下,问的是郝摇旗的身体。而郝摇旗联系自己在清泉坡牧马的境遇,误以为是闯王问他牧马的情况。两种话题同一种语境联系起来,各自表达的思想感情不同,结果闹了个答非所问的笑话。
有时候,一个语句同多种语境相关联,会造成表意含糊,不知其所指,例如:
[25]胡源拿手扶着天堂,反复叫道:“那怎么成呀!那怎么成呀!那怎么成呀!”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含糊不清的。究竟是说礼物不能收呢,说胡杏不能回去呢,还是说何家不该来要胡杏呢,谁也听不清楚。
(欧阳山《苦斗》)
例[25]中,胡源反复叫道“那怎么成呀!”这句话指代不明确。根据文义,它可能指何家的礼物不能收,也可能指胡杏不能够回何家去,还可能指何家不应该来要胡杏。一般来说,一个语句指代不明确应该算是语病。可是在特定语境中,这句话从胡源口中说出来,虽然“意思是含糊不清的”,但正好形象地刻画出了胡源在受到严重刺激下说出这句话的精神状态,起到了刻画人物心灵的最佳效果。
语言或言语行为确实是个奇妙的东西,同一语句在相关语境的情况下,有时会出现歧解、误解,甚至有意曲解。例如:
[26]甲:局长点了点头,说:“咱们回去吧。”下楼上车回局,在车上局长还说:“这所房子很好,你再仔细检查检查,看有什么该修补的。”(对乙)你听见这句话没有?
乙:听见啦,这句话没别的意思啊!
甲:没别的意思?意思大了!他怎么说的?
乙:“这所房子很好。”
甲:就是说,这所房子他看中了。
乙:你再检查检查。
甲:就是说,这所房子他还有不够满意的地方。
乙:看还有什么该修补的。
甲:就是说,他让我再布置布置。
乙:我可没听出来。
(《何迟相声创作集》)
例[26]是相声《新局长到来之后》中的一个片断,讽刺××秘书企图用“房屋奉承法”去拍新局长的马屁。新局长的话“这所房子很好,你再仔细检查检查,看有什么该修补的”并没有什么隐含的意思或歧义,可是××秘书却把这句话按照自己的心理曲解为“这房子他看中了,他还有不够满意的地方,让我再布置布置”。作者这样描写,深刻揭露了那些拍马奉承者的丑恶灵魂。
[27]宋之丁氏,家无井而出溉汲,常一人居外。及其家穿井,告人曰:“吾穿井得一人。”有闻而传之者曰:“丁氏穿井得一人。”国人道之,闻之于宋君。宋君令人问之于丁氏。丁氏对曰:“得一人之使,非得一人于井中也。”
例[27]是《吕氏春秋·察传》里记载的一个故事。这里丁氏说的“穿井得一人”,是说“得一人之使”,即省得“常一人居外”打水的劳动力,而愚蠢的宋君却理解为“从井中获得一个活人”。这是宋君缺乏生活逻辑常识,没有正确认识语境造成的误解,从而闹了个大笑话。
[28]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云,而过书“举烛”。“举烛”非书意也。燕相受书而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燕相白王,王大悦,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今世举学者,多似此类。
例[28]是《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中的一个故事,说的是楚国郢城人给燕国丞相写信。夜晚写信,烛光不亮,就叫持烛的人把烛高举,结果误把“举烛”两个字也写进书信里。燕国丞相得信后,却牵强附会地把“举烛”误解为“崇尚光明”,意即举任贤能人才治国。结果燕国大治。这是曲解语境(上下文)流传至今的“郢人燕说”典故。
有些文献典籍,时移景迁,语境不明,留给后人的文字常有无解、曲解、误解出现。例如,杜甫《北征》诗里有两句话:“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胡小石先生在《〈北征〉小笺》一文里,曾明确指出:“此二语,出二殿阁之名,宋以来注家皆未注意,亦未得其解。”胡先生考定,大同殿乃玄宗即位后常居之所,“上皇”曾在此对高力士说过“以天下事付李林甫”,高力士谏以“天下柄不可以假人”,玄宗未能听他的话,以致后来有天宝之乱。白兽闼即为玄宗诛韦后所入之门,乃“上皇”殿定帝业之要地。两处皆涉及玄宗之盛衰,所以杜工部借此以“叹上皇暮境有悲凉之感”。方光焘先生据此指出,为什么这两句诗“宋以来注家皆未得其解”呢?所谓“未得其解”,显然不是言语表达形式问题,而是思想内容的问题。就言语表达形式来说,应该承认,宋以来的学者绝不会不懂得“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的“字面上”的意义。由此可以更清楚地看出,言语表达形式的字面意义同它所表达的思想内容是有分别的,理解了言语表达形式的字面意义未必就能理解它所表达的思想内容,这里的关键是,缺乏理解思想内容的语境因素。
概括以上所述,我们可以说,语境是人们使用语言工具的言语行为表达思想感情所铺设的信息宽带,它把人人可用的静态的语言工具变成动态的个人特定的言语行为。由于语境铺设的网络,它的每个结点都带信息,有主要信息、次要信息、冗余信息,以致信息等于零,等等。因此,一个语句,根据说话人的需要,或者听话的理解程度,可以各取所需,一般根据语言结构规则,使用语言符号形式所表达的语义,也就足够进行思想交流了。从这里就可以说明,上例“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两句诗,尽管“宋以来注家皆未得其解”,但是一千多年来,并没有影响后来学人对杜甫《北征》诗的理解。
怎样听懂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