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原来是个梦！
梓瞳伸手拍着胸口，安慰自己道：原来，是个梦。只是那梦中弋鸿宣沾满鲜血的身影，都还是一漾一漾地轻晃在梓瞳脑海里，挥之不去。
拢袖抹了抹额头，那里，果然是澶出了丝丝冷汗。
手指摸着那依旧温软的丝被，再回眸看着几盏宫灯微照下清寂的寝殿，梓瞳虽知刚刚的情景是梦，心中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害怕，总觉得那个诡魅如斯的弋鸿宣匿藏在某个角落瞧着她，盯着她，他的眼神，冰凉而又迷乱。
心中一颤，梓瞳赶紧下床，光脚着地，口中高声唤着：“碧儿！”
偶一回身，斜眸瞥见了铜镜里映出的那抹身着紫衣睡衾的娇俏人影。梓瞳明知那是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只一眼而已，自己却已忍不住倒吸着凉气，心中泛寒——就是镜中的这个人要害弋鸿宣！他……还好吗？
梓瞳赶忙扭过头，朝着殿外跑去。
门外有几人正匆忙赶进来，梓瞳定睛一瞧，瞧见了跟在碧儿身后的萧潋晨。
“萧潋晨！”梓瞳低呼着，飞跑着扑入他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了他。
从梦魇到现在，在他怀中，梓瞳方觉梦里面那骇人的恐怖诡异至此时才渐消渐去。原来自己也是需要怀抱，只是自己想要的那个怀抱的主人正在死亡的路上……
萧潋晨穿着玄甲战衣，盔凯上的鳞片坚硬无比，抵着梓瞳薄薄的睡衣刺得她肌肤发痛，而那玄铁的冰凉更是让她着恼。然而再痛再凉，梓瞳还是不愿放开他。梓瞳想着适才自己在梦中的无助和惊慌，神思一伤，胸中一闷，眼泪有些控制不住地一滴滴沿着铁片落下。
“小姐，你怎么了？”碧儿在一旁小声问着梓瞳，语中含忧。
也是，梓瞳难得慌乱成这样，吓坏自己之后，现在怕也是吓坏了碧儿了。
梓瞳不答，只是把抱着萧潋晨的双臂环得更紧，当然，相对的，梓瞳的肌肤也被那鳞片刺痛得更厉害。
梓瞳皱着眉，依然任性地蹭着他的怀抱，虽然在今夜，这里只余下了玄铁的冰寒，少了另一个男子往日的温暖。可还是让梓瞳安心非常，尽管这个怀抱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怎么了？”萧潋晨似乎感觉到梓瞳的疼痛，手指绕上梓瞳的肩，用力扶直了梓瞳，言温情切。
“我……我刚刚做了个梦……那梦有点……吓人！”梓瞳嗫嚅着，回忆梦境时犹自心惊胆颤。本来，那何止是梦，那真实得就像才发生在眼前的事实。梦中弋鸿宣嚣张的大笑似是又一次肆意地回响在梓瞳耳边，梓瞳变了脸色，忍不住一个寒噤。
“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萧潋晨好笑地抚着梓瞳的发丝，指尖动作轻缓平滑，想要安抚好梓瞳的情绪。他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慌张的神情。
梓瞳摇摇头，总觉得自己怎样说，他都不会明白的。除非亲身经历……那种失去至爱的感觉。至爱？他是我的至爱吗？
“对了，夜深人静的，你怎么来了宫中？……还有，你干吗穿这身衣服？”梓瞳想起他进门时脸上带着的那不太寻常的神情，也奇怪他这身穿着的对他一个文臣而言更不寻常的盔甲。
“郭城被攻破，叛军已兵至皇城外了！他们正准备进攻三面城门，我得去城墙督战！前去督战前，想来给你嘱咐几句。”萧潋晨说话时，神色凛然，手握上腰间垂悬的宝剑，眉间眼角，盈溢着大将豪气如云的风范。
梓瞳原本心惊，只是此刻看着眼前的他，却出声笑了。眼前这般模样的萧潋晨，才是我弋阳王朝的天纵奇才——能谈笑间出将入相的萧郎！萧潋晨的才能，梓瞳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只是太过散漫，从不尽力罢了。不然凭他的能力，绝不我会在弋鸿宣和凌君涵之下。
“潋晨！”梓瞳破涕为笑，轻声唤他，却令他听得俊脸一红。梓瞳定下神，想了想，忽道：“你等一下，我换了衣裳和你同去城头督战！很快就好！”
“不行！”他一把拉住欲转身离去的梓瞳，面色一端，语气坚定不容反驳，“你是皇后，有着龙章凤姿的贵胄尊贵，怎能亲涉战场？何况你不是已经将你的布置都告诉我们了吗？交给我们去实行就好了。”
梓瞳拧眉，叹气，回头换了一番庄重的神情，问他：“萧大人，请问这天下是谁家天下？”
“自然是弋氏皇室了！”
“那本宫是不是皇室中人？”
“自然是！”他迟疑答话，神眼开始警惕。
“那我保护自己家的江山，有什么错的？有什么不可和顾忌的？”梓瞳挑眉笑着，满意他的答话都顺着自己的思路，让她一口气说下来无懈可击。
“等着我！”最后一句梓瞳嘱咐得凶巴巴。
他怔然站着，任梓瞳离去，一动也不动。梓瞳知道，他是愿意带自己去前线了，走了几步，梓瞳思量着，还是憋不住回过头对他嫣然一笑，柔声道，“答应我，替他守住这江山。”
他凝眸看着梓瞳，微微一笑，不语。
才到城门前，梓瞳就感觉周围空气便在这一瞬间猛地冻结起来，每一处，都透着难以喘息的紧张和暗藏汹涌下难顾生死之离的悲壮。
但见城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密密麻麻排排而站的，都是全副武装、明甲亮凯的禁军。一眼望去，满目充斥的，是森严气象、雄浑气势。
“怎么这么安静？”梓瞳悄声问着萧潋晨，声音极轻极细，怕一不小心就点燃了这宁静得近乎干涸的空气。
“狂风暴雨之前，素来如此！”他的声音冰凉得犹如戟刃的冷锋，犀利快速，毫无拖滞。
梓瞳发现他自从出了宫门后，脸就一直沉肃如厮，让人看着心中毛毛地发怵。
梓瞳自觉闭上嘴，紧跟在他身侧上了城楼。
上了城楼后眺目远望，只见四面八方，远近各处，所有烽火台上皆有狼烟腾腾燃起，红光黑影，直达苍穹！
而城楼禁军则执戟挎刀背向而立，成排的长枪、铠甲和盾牌，在火光中煜煜生辉、分外狰狞。
每一个女墙垛口都排满了无数绞车。绞车上悬挂的是镶满了又粗又长铁钉的狼牙拍和夜叉擂，犬牙交错着，令人望而生畏。
梓瞳正心慌意乱打量着城楼守备状况时，萧潋晨却突地出了声，似是在询问某人：“情况如何？”
闻声望去，看清了和萧潋晨站在一起的那人后，梓瞳不禁笑了笑。
原来慕容吟风也换了戎装驻守在城头。慕容氏历代经商，未听过有出将入相之人，这是梓瞳第一次见到朔衣飒爽的慕容吟风。
他素来爱逍遥自在，从不奉诏任职，从不理睬朝事。即使中了进士，也是庙堂之外的人。
这次的确是个让人惊喜的例外。他的能耐，据梓瞳的观察，那是无所穷尽。天知道他会使出什么法子力拘狂澜！
“叛军陈兵在弋江对岸，还未进攻。这城墙由内外各五六层厚的青砖筑就，一时破不了。而且皇城东西自身也带有狭窄的隔城和夹城，叛军要攻城，还必须过了这两关！还有，你来这边，”慕容吟风领着萧潋晨走到一处高堆着粗如婴儿腕臂大的箭镞道，“这些是梓瞳找人三日来连夜打造好的八弓弩。这弩箭如车辐，镞如巨斧，能射五百步！所以，若无内给告罄，外援不继，弋京定无亡城之忧！”
梓瞳在一旁还未说话，萧潋晨却看着如此粗大的箭镞暗暗吃惊，对着梓瞳诧舌道：“这箭若射中了人，那……”梓瞳心中恻然一片，顿时无法言语。
慕容吟风似这才发现梓瞳的存在，回头看着梓瞳，惊问：“萧萧潋晨！你……你居然敢把她带到这里来！这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万一……”
他嚷嚷得大声，萧潋晨苦笑无奈，唯有摇头不语，纵使开口，怕也是百口难辨。
梓瞳一把拉住慕容吟风，虽知是自己无理，却还是出声责着他：“与萧潋晨无关，你干吗要怪他！是我自己要来的，梓瞳是皇后，他只能听命！”言罢，梓瞳侧头看着萧潋晨，递给他一个抱歉的眼神。
萧潋晨回头，明明见到梓瞳的眼神却视若无睹地脸色又是一冷，他行步走至城墙边，俯视观察着城下军情，不再理梓瞳和慕容吟风之间那点小小的纠葛难解。
慕容吟风斜眼瞥着梓瞳，难得地，梓瞳从他亮如星粲的眸中看出了一丝担心，以往他总将自己的感情隐藏得很好。
心中一动，梓瞳掂起脚尖，攀伏上慕容吟风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语：“你对城楼的构造怎么这么清楚？”
他却抱臂“哼”然一笑，冷面冷语：“这城楼是我慕容家造的。”
梓瞳也抱着手臂，别过头，背对着他。呃，慕容氏果然强大，连造城楼都有份！与他们为敌……似乎真是不明智呢。如果不是慕容坤投鼠忌器，怕是根本不将梓瞳的威胁放在眼里？难道他是看在……弋鸿宣的面上才放过自己的？
一想象那个场面的惨烈，梓瞳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虽然心中是泛起了一丝害怕，但既然来了，就再不会离开了！
梓瞳是弋阳的皇后，危机关头，绝不退缩。
到了第二日清晨才听到城下一阵又一阵的战鼓声咚咚擂响。
看样子是叛军准备宫城了。
梓瞳随着萧潋晨站到城头举目下望，只见“晟”字旌旗招展如云，遮天蔽日地，透着煞气腾腾。
满山遍野蓝装步兵，还有鳌陈于步兵之后长达十里的一字横阵铁骑，如刀劈斧削般蠢蠢欲动。只是城下正淌过洛水前来攻城的，竟是数千之多残衣破缕的百姓。他们一个个扛着攀城的云梯，推着攻门的石炮，不要命地往前赶。
这个不要命，不是为义愤，而是因为在他们身后，有着盾甲持弓、耸然成壁整装士兵。这些士兵手中所执箭镞对准的方向，不是城楼，却是冲在他们之前的百姓。
梓瞳惶惑望着率先攻城的百姓，喃喃着，心中绞痛：“这……这是什么意思？弋晟宣，他究竟想要作甚么？”
慕容吟风弯唇冷笑：“弋晟宣……果然够狠！够毒！”
说着，他扭头望着萧潋晨，道：“萧潋晨，这弋晟宣可真够了解你啊，懂得驱老百姓先来敲试你的恻隐之心阿！高明！”
他讽笑着，刻意激将着萧潋晨难以取舍下的矛盾心情。现在对外上，负责抗击的人是萧晨和祈枫，而祈枫在北门，正门上只有萧潋晨坐镇。
看来事前弋晟宣的打探工作做得什么好，他知道梓瞳此时已与弋鸿宣离心，没有可能走出秘室，才敢这样驱兵前来。
梓瞳回头看着萧潋晨，清晨第一束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将他眼眸中、面庞上透出的钻心之痛照得昭然清晰。梓瞳知道，他不忍。
此时此景，天下孰能忍？
梓瞳咬唇，想不到当年的怯弱的弋晟宣居然变成今日这个狠毒枭桀的奸贼之人。
视百姓生命如草芥泡沫。丧心病狂之徒，亦不过尔尔如是。
不过想起那日南宫之云在番禺也使用了这个手段，梓瞳便又没了声。非常之时，当用非常的手段。或许在弋晟宣眼里，现在也是非常之时。
喊杀声起，萧潋晨闭了眼，他敛容抿唇，额角青筋隐现。他在挣扎一个本无须挣扎的选择。因为，毫无疑问，摆在他面前的道路，只有一个。
片刻后他再睁眼时，已是满脸的刚毅决绝。只见他微举起右臂，只待向前一挥，那些百姓就要倒在城头禁军的八弓弩下！
梓瞳看着他，再看着城下正疯狂着不得不向前冲来的平民百姓，唇角一动，想起舒樱当时就是为了救那些无辜的百姓而死的，于是梓瞳还是忍不住轻声哀求：“潋晨，潋晨，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
到头来，梓瞳还真不是那种忍心的人！
梓瞳迈着脚步想上前阻止他时，身后却伸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将梓瞳拖至他的怀中。他的另一只手死死堵上梓瞳的嘴巴，梓瞳“呜呜”叫嚷着，音不成音，声不成声。
“不要影响他！”
慕容吟风的声音在梓瞳头顶上方响起，梓瞳抬眸对上他清亮纯澈而又无奈痛苦的眼眸，怔然着，不再动弹。
再回眸时萧潋晨的手臂已挥向前方，刹那间，箭镞齐飞，入耳处嚎声震天，倾刻后遍野血气扑鼻，硝烟漫天骤起！
梓瞳转身趴在慕容吟风的肩头，再不忍看。
只是耳边传来的那撼天动地的哭叫声，听得梓瞳全身不由得发颤，心中抽痛……
“停！”萧潋晨忽地一声高喝，仅一个字，却让梓瞳觉得它悦耳如天籁般动人。可是为什么，他竟又吼了下一句。
“混帐！”
第一次听到风度翩翩的萧潋晨说出如此粗鲁的话，梓瞳悄悄转头朝城下望去。
恼中轰然一响，瞬间茫然得让梓瞳不知所措。
百姓们或许从未见此阵仗，但凡在箭簇下未丢性命的，皆弃了云梯连滚带爬往回逃。只是……只是这样的逃命，这样维护生命的本能，这样的无可奈何，却招来迎面射来的更多箭镞。
箭簇，由叛军那边齐齐射出，漫天漫野，如雨密布。
百姓们顿时身中标枪箭矢无数，一个接一个，无不悲鸣着抽搐倒下。
梓瞳发愣地瞧着那漫天飞舞的血气翻腾，脑中一空，再支持不住，眼前一暗，昏倒在慕容吟风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