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吟风住处。
待悠悠转醒时,已是华灯初上。
梓瞳睁眼便瞧见头顶上绯红团绕的床缦,烛光照耀中仿佛血一般的鲜红,饶是忍了再忍,却还是抵不过胸中翻腾不止的那股汹涌,梓瞳抚着胸,半坐起身,恶心得张口欲吐。
早有侍女端了玉盆接过梓瞳嘴中呕出的秽物,微音坐在床边抚着梓瞳的背,柔声问梓瞳:“表妹,怎样,好些没有?”
已经一天一夜未吃过东西了,自然是除了胆汁外什么也吐不出。身子一软,梓瞳疲惫地躺在微音怀中,拿清水漱了口,沉默半响,才慢慢道出憋在心中很久的话:“太残忍了……”
微音轻轻拍着梓瞳的背,神情幽然,唇中吐出了如思如往的低声吟唱。歌声悠长平缓,似安抚着梓瞳的悲伤,又似追悼着战场上那些逝如风去的亡魂。
梓瞳敛目凝神,想要克制住心中的疼痛。然而这种痛,却非梓瞳努力便能减褪的。一时间梓瞳倒忘了去问及萧潋晨他们的情况,满脑子只盘旋思考着一个问题:我无法明白,这弹指间墙橹灰飞烟灭的战争,这淡笑间千万生命便可消无的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为什么人们总有东西是放不下的?不过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说他们,我不照样放不下仇恨!
梓瞳开始后悔,或许,梓瞳原不该随着萧潋晨去城墙的。从此,怕是那漫天腥红就会永远地留在她心中、存在她脑中,它会时刻纠缠着她的思绪,让梓瞳一世难以忘却了。若有这样的锥心之痛天天折磨着自己,那岂非也是一种虐心残忍?
战争……
梓瞳深呼出口气,试图将这个字眼从脑中立即抹去。
房外响起几阵脚步轻响,间夹着环佩叮当。须臾,有侍女急急上来禀报:“夫人,老爷回来了,他……”
语音一顿,只见那侍女神色间慌张失措,话说了一半却无法继续。
“如何?”微音柳眉一蹙,忙站起身高声问着。
“老爷他受伤了……”侍女低头回着,声音弱如蚊音。
她只顾沉思着找词酌句,却不知她的话还未说完,微音早已快步离开了。
“过来,帮我穿好衣服!”梓瞳费力地撑臂坐起,望着那个正呆立室中、眼神茫然四顾着想要寻找微音身影的侍女,低声轻唤着。
慕容吟风受伤?
梓瞳抿唇拧眉,心中暗自祈愿:但愿,是不碍事的轻伤!
慕容吟风伤得并不重,至少和那些连命都没了的百姓士卒来说,他伤得才不重。
梓瞳说这话,有点违心,以至于梓瞳初见到左臂血流如楹的他时,虽心中难受得纠成一团,梓瞳还是失声笑了出来:“表哥,这箭比你那八弓弩如何?”
说话时,梓瞳斜眸瞥了一眼桌上那支已被拔出的带血箭镞。暗黑箭枝,银亮箭头,殷红血液沾满箭身。说是触目惊心,也不为过。
梓瞳话音刚落,转眸一看,只见室中众人莫不侧目恼火地瞪着梓瞳,而微音更是含怨呜咽着。
语塞,梓瞳答不上话。
一旁受伤在治的慕容吟风早已冷声嘲道:“好丫头,见我的血就不再晕了啊!”他抬眼瞅着梓瞳,眸子冰寒,暗沉如夜。
梓瞳闻言怔然,鼻子发酸,眸中干涩。
凌怀亦坐在他身边帮他抹着青色药粉止血,慕容吟风咬牙倒吸凉气,紧握着微音的右手已是用力到白骨隐现,想必,真的很疼!
“纱布!”凌怀亦扬手,伸掌,待接。
梓瞳抢在侍女之前拿了纱布放入凌怀亦手中,转身时几颗泪倏然滴落,染上白纱,晕出一个又一个淡淡的圈纹。
“丫头,你可真奇怪,刚刚笑我,现在又哭得这么伤心!”慕容吟风轻声笑着,面色一缓,神色间恢复了往日的不恭。这一刻,他倒似忘记了自己的伤痛。
他睨眼看向梓瞳,唇角悄然扬起,似笑非笑地,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不过念在他的伤,算了!尽管泪眼朦胧,梓瞳还是瞪了他一眼。泪珠顺腮滑落,蕴蕴莹光中,只见他面含笑意的脸庞在烛火摇曳的光泽中逐渐放大,罩在梓瞳眼前,迫得梓瞳有种难以呼吸的压力。
“萧……还好吧?”梓瞳犹豫了半天,方不安地轻声问出声。连慕容吟风都受伤了,萧潋晨他,怕是也……
梓瞳暗自乱猜着,心里着实很担心。梓瞳气恼地咬咬牙,怪着自己没用:说好生死同命陪他督战,而自己却在两军交战时临阵昏厥丢下了他一人。
“丫头!你也不问问梓瞳是怎么受的伤?”慕容吟风冷冷开了口,语气明显不善,他伸手拉下宽袖盖住已包裹好的伤口,指尖隔衣点着那处箭伤,漠然道,“若不是我替他挡了这一箭,受伤的,可就是那个什么‘萧……’了!不过你也放心,叛军久攻不克,现下已偃旗息鼓暂停攻城了!等那个什么‘萧……’部署好了,他自会赶回来看你!”
梓瞳心神一宽,也不管他言语中的嘲讽之意,只听到他是为萧潋晨才受的伤,便立即开口道:“谢谢表哥!”
话一出口,梓瞳才惊觉自己谢得有点奇怪。露骨。非常。
梓瞳红了脸,手指绕着腰带上垂落的飘髯,缄默,不再言语。
慕容吟风却是脸色一寒,扬首看梓瞳时,眼睛里黑色骤然变深,似夜空捻碎在他的眸中。
心中发突,梓瞳赶忙避开了他的视线,转身坐入一旁的软椅。
萧潋晨……
梓瞳暗暗念叨着他的名字,眼睛盯着门外,等他归来。太后即将失去她的儿子,梓瞳不能让她的侄子再出事了。
“我要去!”梓瞳腾地起身,她不能再在这里等下去了,萧潋晨纵是聪明过人,可毕竟没有实战经验,如何挡得住弋晟宣的进攻!
“不许去!”没等凌怀亦上前拉住梓瞳,慕容吟风一声冷喝叫住了梓瞳。
“我有作战经验,我最适合去!”梓瞳反驳道。
“不许去。”慕容吟风轻皱眉头,似经过一番心理斗争,才道,“要是你再晕倒怎么办?”
“我……刚才是因为不忍,才会……”梓瞳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并非没看到过那么我人死去,为何会晕倒。而且似乎近期晕倒已经不止一次了。
“不是。是因为……”慕容吟风欲言又止。
梓瞳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放心了,我好好的,没什么病。”
“不是……”蠕动双唇,慕容吟风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表妹,你就算不顾自己,也要顾着你肚子里的孩子呀!”微音看着欲语还休的丈夫,上前一步道。
“什么?我有了?”梓瞳仿佛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大的笑话般,笑道,“表嫂,你要留住我,也不用编这种烂理由。”
弋鸿宣每次完事后都会叫他喝那种药,怎么还会怀孕?不过他们不知道,梓瞳是不会怪他们的,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一番好意。
“夫人,是……是真的。已经请了好几个大夫替你把过脉,御医也是这么说的,不会错的。”凌怀亦轻道。
“呵,呵,你们几个真的不用用这种理由来拦住我的。呵,好了,不就是不让我去吧。我不去就行了,你们真的不用骗我的……”梓瞳摇着头,笑着转回里屋,看着那三人认真的表情,梓瞳知道他们讲的都是真的。可这种事情,叫她如何接受?
孩子?怎么可能会有孩子?又怎么可以有孩子?如果这个孩子降临到世上,他的妈妈该如何跟他交代他父亲的去向?难道告诉他,他爸爸是被妈妈一手害死的吗?城墙那边,一身玄甲战衣的萧潋晨正峙峙站立着,纹风不动。只见他手按剑柄,冷眸望着远方,如玉面庞沾血带灰,神情刚毅万分,再不见平日里的妖娆。他就那样笔直站着,屹若岩石般,犹如城墙的一部分。
青砖筑就的城墙上早已是血染殷红,正如萧潋晨身上沾染的血迹斑斑。血红之色,虽凄厉,却也是一种力量,一种昭示着宁我亡去也绝不会退缩的凛然之气!
可是,看着这样的萧潋晨,梓瞳却心痛。
梓瞳能感受得到他心中的所思所觉,能明白他不愿承受杀戮和残忍下内心的煎熬。此刻的他,远离之前和睦的天地,欲火炼就般重生,却是扭曲了所有信仰!
梓瞳欲上前唤他,手臂一紧,人被慕容吟风拉住。
梓瞳讶然转身,只见他看着她轻轻摇头,道:“让他静一会!”
激战方停,叛军刚撤退至弋江对岸,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血气消散,周围一片萧萧寂寂。
突然,空中落下一滴湿润点上梓瞳的唇角,再接着,又是一滴……
梓瞳抬头望着天,任雨水揉进她的眼里,渗入她的唇间。
口中酸涩时,心如洗礼。
这不是大雨,而是暴雨。暴雨倾盆,似要擦掉所有因战争而带入人间的惨然痕迹,也溢满了一抹如痴的疯狂。雨水如柱,可冲走血迹,可冲散硝烟,可冲离尸首,却唯独冲不垮重如山压下的生命之死。
城墙上,所有火把被雨浇灭,所有烽火台黑烟涌起。人人安立于原位,雨虽下得突然,众将士却没有一丝骚乱。他们捍卫着这座城池,无论风吹雨打,除非人倒下,否则,他们的身躯,终不会动离分毫。
梓瞳感动着,眼中一热,泪流出。
雨水混泪。不见泪。
梓瞳挣脱开慕容吟风的手,摸索着走向萧潋晨。有一个大胆的方案在她脑中形成,需要的就是萧潋晨的答应和配合。
不过无论他是否答应,她都做定了!
天下之大,不自救,竟没人能救得了他们!
豫王屯兵,隔山相望,他在等,等到底鹿死谁手!所以朝廷此时不能有丝毫的败绩,否则都会引得他加入弋晟宣的行列。
所以,现在,梓瞳只能搏上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