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纱宫缦轻飘,纵是初夏时分,入夜的风依旧凉薄似水。本以为弋鸿宣将自己完全囚禁在那个小小的冰室里,却原来是以冰室为核心的一个宫殿,梓瞳绷在心中的弦在不知不觉中稍稍松动。
雪腮凝脂,顾目盼兮间凤转萦回……梓瞳凝眸瞧着铜镜中的人儿,但笑无语。月出绡铜,冉冉清光穿透疏开的窗扉洒进来,隔着树影婆娑,铺了梓瞳满身银碎。
碧儿在身后安静地帮梓瞳梳着垂散似黑缎的长发,不小心抬头见到梓瞳自顾自的笑容,怔了会,脸上才显出了然于胸似的大悟,抿嘴偷笑一阵,明知故问道:“小姐……哦不,皇后娘娘,您笑什么?”
梓瞳正摆弄端详着手中那支碧玉镂空穿枝花纹钗。玉泽清凉的钗上似仍带着七日前弋想鸿宣送梓瞳时的温度,让梓瞳指尖痴连着,恋恋难舍。
抬眼瞥了瞥碧儿无辜神情下暗藏的捉狭淘气,梓瞳止笑嗔回,驳道:“我笑了麽?我何时笑的?我可从未笑,那必是你看花了眼!”
唉,这个小丫头什么都不知道,还真以为我与他是伉俪情深!唉,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怕也是最幸福的人吧。
“可是……”她素来有求知求解的习惯,见梓瞳如此回她,便停了手中的阿动作想要与梓瞳说个明白。
“嘘——”,梓瞳扣指唇边,止住碧儿的说话声后,忙侧耳细听着由远处传来的依稀声响。
梓瞳的感觉没错,周围静下来时,耳边果真传来了阵阵浑厚杂乱的声音,细辨着还似夹了厮杀拼搏、刀剑器具的铿锵,轰然勃动中,听得人心禁不住慌慌乱跳。
梓瞳起身走至窗口,掂起脚尖朝声音传来的东南方向望去,只见谧蓝夜空被远方腾霄涌起的火光烧成了彤红欲燃,不知何时起的浓烟密雾遮去了清朗天幕上所有的星粲,连那刚刚还透亮皎白的明月也似蒙上了层层雾纱,夜色下,周遭一片模糊浑浊。
这是在……打仗?梓瞳猜测着,心中疑惑万千:弋鸿宣北伐已倾全国兵力,若是战争,这又是何人的军队?
梓瞳正胡思乱想琢磨时,门外突兀响起青四的尖叫声,吓了梓瞳一跳:
“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梓瞳皱皱眉,心中一紧,暗想:莫不是真让自己猜中了?不然已被弋鸿宣严令禁足的太后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自己。
易云落用计逼弋鸿宣娶她进皇宫后,白天用自己那与师妃像极的容貌刺激太后,夜间又装神弄鬼吓唬太后,终于逼得太后承认当年幕后最大的策划者是她自己!
而弋鸿宣一时难以接受,一方面是自己的母亲,另一方面是自己最敬爱的兄长!万不得已,他只得将太后禁足,令其终身不得出咏凤宫!而萧太后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不得不说是败梓瞳所赐!
这也是梓瞳选择在最后这个时候才起用易云落这颗棋子的理由。之前与弋鸿宣,伙同苏瞳媛将萧氏打倒,却没有用易云落将萧氏打得永不翻身,那是因为她还要利用萧氏去挑拨苏清政与慕容坤的关系。事成之后,在梓瞳看到萧氏又有了崛起的苗头后,毅然绝然地使出易云落这一招,让太后永不翻身!
而可怜的易云落(弋云落)也为了报仇而错失了她与宋元韶的美满姻缘。
梓瞳转身,揽上裙摆快步迎了出去。太后现在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太监口中喊的太后,那个总领后宫的萧太后,虽然是梓瞳的手下拜将,但梓瞳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多么聪慧的女子啊!如果不是有大仇要报,她对这样的女子是怜惜的,因为她其实到头来也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啊!
刚行至外殿,就闻兰香绕鼻,梓瞳抬眼,看到了身着着金缕刺绣暗红曳地锦裙、外罩着赭色蝉翼纱衫的太后,只见她环臂间彩帛飘之,牡丹高墙履行止处,玉色明堂。
萧氏女,从来都是尊贵天下,貌美天下。今天她这番打扮更有太后的大气!
梓瞳携着侍婢太监双膝一屈,想要下跪行礼,只是膝盖还未着地梓瞳就被萧太后双手扶了起来。
“不必了!”她轻语,刻意掩饰好声音中那几分难以听出的颤抖。乍听下,她的语音还是那般地似水柔滑。
“母后,这外面是怎么了?臣妾怎会听到两军交战的声音呢?”梓瞳挽着萧太后在软榻上坐下,因心中着急,梓瞳也顾不上多余的寒暄废话,张口便问。
谁也不会想到,萧太后被禁足后倒与梓瞳成了知己,这或许就是繁华落尽始见真吧!
“潋晨刚刚来见本宫,说是弋晟宣反了……”
“什么?”萧太后语音刚顿,梓瞳就忍不住出声喊道。弋晟宣,那个都不敢从自己弟弟手中抢回自己心爱的女人的人,怎么会反?他已经背负了弑兄的罪名,他难道还想再反一个兄弟吗?那他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太后按了按梓瞳的手,道:“梓瞳!弋晟宣他真的反了!鸿儿前脚刚御驾亲征,他后头就以清王侧在渭阳兴兵聚众,你知道的,这次鸿儿北伐,朝廷军队几尽全出,因各地兵力空虚而令弋晟宣他在短短数日内未费吹灰之力就攻下好几座城池堡垒,并打起了清君侧的旗号,现下,已经攻至弋京城外的郭城了!”
他真的反了?那剑心……梓瞳愣然看着太后,嘴巴张了又张,却总是说不出话。只知道心中先是一寒,既而又是一乱,一时间,连梓瞳自己也分不清此刻究竟是该觉得可笑还是该觉得悲哀。
弋晟宣逼得他兄长自杀,而剑心更是绝情地一剑刺死了她的姐姐笑阳。这两个人当真是绝配,如今他们又要来反弋鸿宣?!不就是说弋晟宣又要来反害他的兄弟,而剑心也要再对付她的姐妹——若然?哼,当真是笑话!
梓瞳颓然,矜默着,可再不能够理直气壮地说——他们不能这样做,连她自己都要对付弋鸿宣,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呢?
弋鸿宣一御驾亲征,弋晟宣就起兵造反。毫无疑问,他等这个机会已经等得太久了。
“梓瞳,你走吧!”太后一面对梓瞳说着,一面吩咐着梓瞳身边的碧儿,“快去准备东西。”
“是!”碧儿正应着要离去时,梓瞳闻言惊醒,忙阻止道:“慢着!碧儿,你先退下,我和母后有几句话说!也不会准备什么东西,我不会走的。”
“梓瞳!”萧后抓着梓瞳的手,急得脸色发红。
“母后,弋晟宣打出的名头针对的是我,对不对?”梓瞳轻笑,回望着她。
只见她神色一怔,无奈地答道:“是。他说要杀妖后。”
“既然如此,那我更不能走了。如果我逃了,谁来证明我的清白呢?”梓瞳接着她的话,说得更加理所当然,字字掷地成音。
殿内的烛光突地摇曳不定,此刻,四周安静得又能听见殿外树叶沙沙作响,纷乱的厮杀声已然褪消,想必是叛军第一潮攻城已经过去了。
太后伸手抚着梓瞳的颊边,眼神爱怜,神情欣慰,道:“哀家当真不是你的对手。只是你若不走,鸿儿回来时,你若损了分毫的话,母后以何颜面向他交待!”
梓瞳微微一笑,心中涌上说不出的感动,天之所幸,太后现在待她这样好。只是弋鸿宣还会在乎她的死活吗?就算她有命压制住了弋晟宣的叛乱,可弋鸿宣还会有命回来吗?
梓瞳伸臂紧紧抱住她,沉吟半响,坚定道:“母后,您放心,儿臣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而且,儿臣也要保护好母后,也要替皇上看守好弋京,绝不让它陷入危局,绝不让弋阳的根基遭受动摇!”
弋鸿宣,我对不起你,你死了,是还了君涵他们的债。而我会留下来,守着你的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基业,再所这份基业传给你的儿子。我能为你做的,就是这些了。你,走好!
“梓瞳……”
感慨声中分明夹着几丝哽咽声,梓瞳心中一动,松了双臂,绕起长袖,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嫣然一笑,娇呼:“母后!”
母后,对不起,我要了你儿子的命,但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真相!退敌之后,我会自刎以谢天下!
伤感时无意间听到梓瞳的娇嗔,萧太后忍不住“噗哧”一笑,伸指点着梓瞳的额头,责道:“你呀!就知道这样缠着母后!”
“母后,萧……他可还在宫里?”梓瞳吐了吐舌,将潋晨二字咽入心中。
唯今之际,朝中可用之人少之又少,而梓瞳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萧潋晨。
“他自然在,我原本打算让他直接带着你出宫从西城门出去的,此刻应该正在殿外,”太后望着梓瞳,不解而又怀疑,“你要做什么?”
梓瞳歪头一笑,也不作答,转身一边差人叫了萧潋晨进来,一边小跑到殿内穿好衣衫,拿了根紫色锦带松松束了长发。
到了外殿时,只见一身紫色蟒袍、腰束饰有十三銙鞢玉带的萧潋晨正立于中庭和太后说着话。见梓瞳出来,他忙闪身一退,躬身行礼。
梓瞳快步走到他面前,抬眸瞧着他,心中忽地一突,沉默着,不语。
他的面容,虽疲色隐现,却依然俊朗妖娆。他的眼眸,也依旧清亮剔透得似深邃而悠远澄澈夜空,揽尽了所有的星光,明粲而又夺目。只是在他的唇角,已再无平日的浅弯深笑,余下的,唯有凝重。
“潋……萧大人,能否把事情始末完整地跟本宫讲一遍?”梓瞳站于他身前,微抬了勃颈,直了后脊,挑眉一笑,若无其事得似不知外间战火飞扬、硝烟迷乱的致命和危急。这个时候不能在称呼上再出什么差错了,不然这个“妖后”的名声自己是背定了。
天昭五年,宣帝御驾亲征北朔,命晟王于渭阳督粮。弋晟宣趁机滞留漕粮,召集亲故,于六月三日率兵据城,置官属,造兵甲,征丁夫;又伪称朝中妖后弄权,把持朝政,传书傍郡,令发兵会渭阳。弋晟宣遂以“为天下解倒悬之急”为号召,要斩杀妖后,一时间竟从者如流。
萧潋晨似想尽快说完,梓瞳却偏偏一字一句问得仔细。
“弋晟宣是听闻皇上亲征后,直接起的事,没有回过朝?”梓瞳抱臂沉思着。
“应当如此,他远在渭阳,陛下是三日前才走的,就算他在弋京的探子马上告知他,也是在一日之后了,他的人手应该还来不及入京……”萧潋晨似明白了梓瞳问话的用意,说到这他不禁停下来沉思道,“皇后的意思是?”
梓瞳勾唇微微一笑,道:“崔氏肯定在朝中安排了人手作为内应,而崔太皇太妃还在宫中,我要你现在就去拿下她!”
只见他眼睛一亮,墨玉般的眼眸倏地耀芒如光,他抱着拳,对着梓瞳简单的点了点头,道:“那微臣先行告退了!”说完,梓瞳还未答话,他已回身移步殿外吩咐着原本跟随他来接梓瞳的禁军。
但闻殿外步履匆匆,禁军盔甲铁片摩擦不断,脆响整齐撩动,却听得梓瞳突感到一份寒意。闭目抚手,祈祷道:但愿,不要晚到一步才好!
如果太皇太妃已经被人接出城去,那要想知道弋晟宣在朝中的内应就困难了,那样到时候是防不胜防啊……
想到这里,梓瞳心中一慌,思绪一滞,忙转身对着母后请求道:“母后,臣妾想出去一趟!”
“夜深如此,而且外面又那么乱,你出去作甚么?何况叛军不知何时就会攻陷郭城了,你此刻出去……”太后迟疑着,试图阻止梓瞳。
梓瞳摇头,毅然道:“母后,臣妾是当朝皇后,应当为陛下守住弋京。而且臣妾又不是去城墙杀敌,儿臣只是想去一个地方,不会有危险的!”
“这……你要去哪儿?”太后疑惑地看着梓瞳。
梓瞳摇摇头表示不能说,抓起榻上的紫衣披风披上,戴上顶垂玉流苏帷帽,微风吹来,雪白皂纱轻抚着梓瞳的面庞。
“母后,梓瞳走了!”隔着面纱,也等不及她的同意,梓瞳就朗声辞退了。
行止门外,才听到太后的叮嘱:“梓瞳,要小心!多带上几个人!”
“知道!”
“皇后!”未等梓瞳走出殿门,就被祈枫拦下。没错,这次弋鸿亲征,带去了南宫之云,却留一上了祈枫看守梓瞳。
该死!
“都什么时候了?我说不走就不会逃!是弋京重要,还是守着我这个叛徒重要?你自己最好分清楚!”梓瞳丢下这句话,也不管祈枫,风一般地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