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中,不知过了多久。
交叉胸前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指尖轻点,碰到了覆盖在身的一抹绵软。梓瞳缓缓睁开眼,眼眸下垂,看到了那件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裘。
银色绫锻,衣角四周镶着的纯白毛边触着颚下皮肤,在如此冰寒的屋内,让梓瞳觉到了一种近乎温煦的柔和。
“醒了?”声音响得突兀,惊得梓瞳眼皮一跳。
梓瞳闻声望去,看到远远坐在冰桌之旁的弋鸿宣。他瞧着她,美得近乎邪媚的脸庞静如壁画,那双和弋曦航一般彻黑深邃的眼瞳正流溢着灼灼光华,耀人,迫人,依旧让人无法与之对视。
梓瞳怔了怔,躲开了视线。
这样的弋鸿宣,天下间根本无人能从他的脸上猜出他一丝一毫的心思。
他的唇角突地轻轻一撇,似乎在笑,又似乎在怒。然而无论是何种情绪,都使得他那张本就可称之为英俊的容貌更加生动。生动的同时,也是一种能让人万劫不复的诱惑和毒药。
梓瞳回过头,掖在锦裘下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心却在刚刚一瞬间莫名地重重一跳,跳得她双颊蓦地粉如桃色。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晕倒吗?”弋鸿宣淡淡开了口,隔得远远地,他似根本没有在意到梓瞳的神态。
此时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说不上好听,也说不上难听,只是如根根丝弦缠绕着,轻轻一撩,是震人心魄的重音回荡,淡然安处间,也夹着一缕直击人心的华美风范。
“我想是因为太高兴了。”梓瞳觉得没必要再撒谎,他那双犀利敏锐的眼眸,能把任何人都看得透透的,更何况发生那么事,他再猜不到自己是谁,那他就不配做梓瞳的对手了。
至于缘何晕倒,梓瞳当真觉得是太高兴的缘故。那日连祁偷偷来瞳然阁找梓瞳,告诉她今早弋鸿宣收到了两条震惊人心的消息。一条是弋南民乱,起因是供盐不足,而适时的又有人屯积大量的盐;另一条是北朔异动,动机不明!
哼,具体情况朝廷里自然不会有人清楚,可弋鸿宣却是明明白白的。如果在蔚舒萌死后,苏清政和慕容坤联名上奏请封陆梓瞳为皇后的做法,只让他认识到梓瞳对朝政的野心,那现在这两条消息让他完全认识到了梓瞳的野心不止掌握朝政,而是要亡他,亡他的帝业啊!
在弋南屯积盐的不是别人,正是凌怀亦,而能用南昭的盐滩来屯积盐的除了梓瞳别无他人;能让已无野心的北朔又蠢蠢欲动的原因,不过就是凌怀亦完全扼断了与北朔的贸易。这一年来,与北朔的贸易无比通畅,北朔渐渐对弋阳形成依赖,如今凌怀亦这个控制了与北朔全盘贸易的人完全中断了与他们的往来,北朔是不战也得战!而能为凌怀亦做这个遮天大网除了梓瞳没有别人!
要掌握朝政的女人是对权力有兴趣的人!可要颠覆王朝的女人,就一定是个有仇恨的女人!除了南宫若然,弋鸿宣想不出梓瞳的第二个真实身份。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弋鸿宣站起身,朝冰塌走来。他的身姿,看上去根本不是以前的矫健威猛,负手迈步时,长发一髯一翩,是股别样的出尘风流,但任谁都看得出他这是在隐忍自己的情绪。
梓瞳抿了抿唇,回答不上。
君涵,樱瞳,若遥……到此时,她不管说出谁来,都像是一些无力的借口。不能答,答不出,于是缄默。
“你当真如此狠心?”弋鸿宣来到塌旁,低眸盯着无言的梓瞳,语音不自觉地抬高,似是对她的沉默有些不满。
狠心?梓瞳还是第一次听到狠心的人来质问别人的狠心。
梓瞳一想,忍不住唇边轻扬,笑意满面。
双手一撑,她坐起身下了榻挺直了身站在弋鸿宣面前,恭敬地对着他行了一大礼,朗声道:“皇上,你当初对放下一切的凌君涵可曾手下留情?对已疯的若遥可曾心怀恻隐?狠心?你当真以为我的狠心比得过你。”
梓瞳说完,直身昂首望着弋鸿宣,神色凛然。这一次,她看着弋鸿宣眼神没有闪避,任对方眼眸的光芒在自己的脸上肆意炙灼。
弋鸿宣瞥着她,久久未说话。
眼前这个人不正拥有自己魂牵梦缠的然儿的胆魄和气度吗?自从以为若然“死”后之后,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有着如此胆识的女子,他以为她可以取代她在他生命中的位置,以为这是上苍对他的眷顾。呵,原来她就是她啊!她的无畏和聪慧,似是与身具来的,不做作,不娇柔,带着最初的勇敢和坚韧,让人不由得不去留意和欣赏!
即便是,有时带着恶意的敌对心态,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喜欢。难怪,曦航和明宣对她那么好,甚至连那个本应与她争风吃醋的凤纭,居然对她也是另眼相看。
这样的女子,有的不仅仅是容貌。
“这么说你是来报仇的?”弋鸿宣侧眸扫了梓瞳一眼,顿了片刻,继续道,“你要偿凌君涵和若遥命?这当真是你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的话,字字有声,句句有力,冷漠坚定的语气中,是不容置疑的权威号令。
梓瞳一愣之后,突然想笑:明明是他有错在先,为了自己的权力能不折手段,现在却说得仿佛这样轻描淡写。他欠的何止是君涵和若遥的命!
“这怎么就不是我的真实想法?”梓瞳问得很无奈,“我若不是想要你的命,想要你的江山,我又怎么会做那么多事,我又怎么会委屈自己再次来到你身边?”
“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对我动过情?你……真的不爱我?”
“爱?哼!就算爱过,”梓瞳没好气地瞅了抽弋鸿宣,抱歉道,“我是与你一样的人,爱江山远胜爱美人!”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他问这话时,梓瞳忽然觉得有刺骨冰寒从他身上散开袭来,那股寒气钻心而入,冻得她全身一僵。
“没有!”梓瞳定了定神,答得干脆。
一语即出,让原就空寂安静的冰城陷入了死一般的无声无息。空气凝结,梓瞳费力地呼吸着,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弋鸿宣一直没有说话,眼眸紧紧盯着梓瞳,有一种灼人的痛。
“你是不是以为我爱你就不会动手杀了你?”弋鸿宣突地笑出声,笑声清亮,像是风的吟啸,又像是鹰的傲叫,让听到的人心中发毛。
他的笑容,是这样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倾城,倾国,妖娆中英气散尽,唯余邪惑……
这样美的笑魇,让梓瞳觉得可怕。
他扭过头,看着她,双眸中,光华褪去,如墨玉的眼瞳似吸石般,涌着无限情丝绵绵,摄人心魄,动人心弦。
梓瞳的心跳蓦地停止,隐隐地,她生出了一种近乎绝望的不祥预感。
“杀我?”梓瞳颤微问着,她的手指攒紧握拳,手背上青筋凸现。虽是在冰室,她的额角还是渗出了冷汗。
本来计划中她应该在接到连祁消息时就出宫去的,可不知怎么的突然晕倒了……难道弋鸿宣真的会向自己下毒手?
“如果你不晕倒,是不是就打算就此离开皇宫了呢?可是你还没亲眼看到我死呢,你怎么忍心就此离去呢?朕要你留下来,看朕如何破解你布下的局,如何……”弋鸿宣轻声呢喃,细长的手指抚着梓瞳的脸颊,他的指尖有着冰一般的寒冷,能冻得人动弹不得。
“没用的……”梓瞳拼命地摇头,心已被冰寒封,“没用的,弋南动乱已起,北朔即将发兵。如果你不在短时间内扼制住北朔,那你根本没时间压制弋南的民乱。你的江山就会不保……”
口头上虽这么说,可其实梓瞳的脑中已成空白,弋鸿宣不择手段的能耐,是能让一个聪慧如她的人,陷入深潭不得自出,黑暗环绕,看不到一丝求救的光亮。
狭长的甬道间传来阵阵的龙吟声,高亢尖锐,震耳欲聋。
冰室的墙壁被人敲开,梓瞳和弋鸿宣齐齐回头,瞧见了那两道迅缈如烟的身影一闪入室。来人站定,梓瞳看清来人后,眼眶一热。
青衣绯袍,其姿挺拔若松柏。
“子轩!”
“皇上!”
萧潋晨和范以安看着室中面对而站的梓瞳和弋鸿宣,二人对视一眼后,神色有点古怪:一人脸色发白,一人脸色至寒。
“我说过有让你们进来吗?”弋鸿宣宽袖一卷,转过身盯着眼前二人,脸色铁青。
萧潋晨和范以安揖手低头,没有答话。
有人从外面奔袭而来,气喘吁吁停在萧潋晨和范以安身后,着急之中,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皇上,微臣,微臣……拦不住他们。”
梓瞳的视线掠过弋鸿宣,看到了那一身黑绫劲装的南宫之云。
之云抬眼不经意一瞥,看到梓瞳竟也在此,不由得怔了片刻。
“下去!”弋鸿宣冷冷地睨了眼南宫之云,简短命令着。
“是!”南宫之云抱拳一应,讪讪地把视线从梓瞳身上移开后,略一思索,压住心底猛然涌上的重重不安,垂了头迈步走出屋子。
室内四人相峙站着,人人冷着脸,一语不发。
弋鸿宣的眼眸又恢复了平时的耀人光彩,他缓步走至商之二人面前,轻笑一声,道:“不简单,不简单呐!一个是我兄弟,一个是我的臣下,居然为了这个女人而闯进我皇宫的秘室!”
他虽笑着,脸色却愈来愈寒。
“潋晨放肆。但不知皇上命人带了皇后娘娘来此,时过一天一夜不回,不知是为了何事?”萧潋晨再抬头时,面容如初,笑颜浅浅,如夜暗沉的双眸依旧有着最清浅剔透的黑色,黑色里,漾着点点亮光,如星明灿。
梓瞳看着他的笑容,他的眼睛,心里没来由地一暖:她从来没有发现,那双她曾以为永看不懂、猜不透的黑瞳,居然能带给她如此深的感动。
“怎么,对于我的事,你也想来管一管?”弋鸿宣笑容一滞,语气下沉。
“不敢,”萧潋晨谦辞低了头,口中却继续道,“潋晨不敢管皇上大事,只不过,国不可一日无君,在这关系我朝存亡的危急关头,皇上似乎不应该呆在秘室里。”
“然后呢?”弋鸿宣冷笑一声,“要我放过罪魁罪首,去大殿之上跟那帮废物谈什么对敌之策?”
“皇上?”萧潋晨抬眸看着弋鸿宣,神情疑惑。
“若不是她,弋南不会民乱,北朔不会起兵,”弋鸿宣说得决绝,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我不会放过她的!如果我朝因此有什么大的动乱,她就是千古罪人!”
萧潋晨和范以安俱是一惊,不明所以。
范以安看着弋鸿宣,不解道:“皇上,是不是情势有误,皇后娘娘她应该不会……”
弋鸿宣淡淡瞥了眼范以安,冷道:“不会?她连朕的命都想拿去,还有什么不会,不敢的?!”
“皇上……”范以安嗫嚅着,左手握着的长剑有些拿捏不稳,“哐当”一声,落地砸冰。
萧潋晨不敢置信地瞧着梓瞳,他以为她的计划只是找出危害若遥的凶手,折腾后宫,让弋鸿宣众叛亲离而已,想不到她竟会做这等事!唇角一弯,笑得张扬而又凄然,他的眼眸,清浅的黑色不再平泽如玉,黯然下,带着几分崛燃的愤慨。
梓瞳呆了又呆,一失神,依着冰榻缓缓坐倒在地。她知道,在这个计划中,萧潋晨和范以安乃至慕容吟风都是被她利用了,而他们又只各自知道了计划的一部分,以为情况不会落到这种严重的地步……呵,他们间接地都成为了梓瞳的帮凶!
“明日朕御驾亲征北朔,没有朕的命令,皇后不得擅离秘室半步!如有谁放走了皇后,斩立决!”弋鸿宣漠然瞧着室中三人,清晰的言词,语气重长,让人分不清其中提点有几许,威胁有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