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回,我从远处遥望闽台缘博物馆,或是从馆前经过,或是专程走过去近距离接触,心底里都会涌起难以言说的情愫,潮水般涨起又落下。
就像此刻,我正站在广场边缘仔细将其端详,越端详,越觉得其像温婉可人的女子。蓝天白云下,她端坐在清源山前,一身刺桐红的衣衫,挽着圆发鬓,临西湖水照妆容,高贵优雅,安然娴静。又觉她更像满含慈爱的母亲,倾尽思念与期盼,玉臂轻舒展,要把跑散的孩子们呼唤回来,拥抱入怀,再不分开。
我这样端详着她,思绪翻滚如长江水,目光不由得迷离,眼前幻出二傻的影像来。
幼年时,每到清明,或过年过节,时常看见永梅的爷爷、奶奶,在村前的十字路口,烧雪白的纸钱和花花绿绿的冥衣。边烧边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唤:二傻哎,回来哟,回来拿钱花哟,回来拿衣裳穿哟。那苍凉悠远的音调,穿过黑蝴蝶般飞舞的纸灰传出来,听得人心里发紧发慌。我问母亲,二傻是谁?母亲说,是永梅的二爷爷,军人,抗美援朝的时候牺牲在战场上,是烈士。可惜了的,当时才二十来岁,什么遗物也没留下,没法上坟,只能这样在路口遥祭。母亲说完,摇头叹息。那些年,村里断不了演战争题材的电影,每部这样的影片里都有战斗英雄,擅于和敌人斗智斗勇,面对敌人的炮火或酷刑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令人崇拜与敬仰。如今一听母亲说二傻是烈士,虽然没见过,我眼前也还是立刻出现他在激烈的炮火中冲锋陷阵、无所畏惧的高大形象,与影片中的英雄人物重叠契合。不由得肃然起敬。
二傻,就这样以英雄的影像在我幼小的心中留下痕迹,偶然想起,便生出万千唏嘘与感叹。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转眼,我长大了。
一九八八年,春末。父亲和母亲在村北山脚下的地里给麦苗锄草,邻村儿的队长拿来一封信,说他们村儿没信封上写的这个人,让父亲看看是不是我们村儿的。父亲接过信,见信封上盖了好几个印章,台湾的,香港的,河南的,河北的——收信人曹起录,是我家同宗族的远房长辈,我叫他爷爷。寄信人是谁呢?辗转这么多地方寄来的信,肯定很重要。父亲和母亲顾不得侍弄庄稼,带着疑惑匆匆回到村儿里,把信拿给起录爷爷。爷爷打开信,就像引爆了重磅炸弹,炸出一条天大的新闻来:哎呀呀,二傻没死,还活着哩,现在在台湾!二傻不识字,信是他托河南的朋友写的,他哥嫂也不识字,就写给我,他说要回来探亲呀!这个新闻像疾风一样,瞬间传遍全村儿,吹起千层浪。乡亲们一窝蜂涌到二傻家,向他家人道贺。这时,二傻的哥哥已去世多年,他嫂子不知怎么高兴才好,激动得不行,双手搅在一起,只会流着眼泪无声地笑,满脸皱纹堆成菊花。永梅一家人,还有她叔叔一家人,也都是满脸喜气,止不住地笑,比过年还高兴。
我看着这样的场景,也激动的不行,相对于心底里珍藏的英雄二傻来说,我更愿意他还活着,这对他的家人来说,是多么大的惊喜!活生生的生命,是多么重要。和二傻的家人一样,全村人都盼着他回来,见过和没见过的人,都想看看当逝者被祭奠了几十年的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当年暑假过后,我去外地上学,离开家之前,没见到二傻回来。年底回家过年。母亲说,二傻回来过了,住了半个月,带了很多电子打火机之类的小礼物送给大家。只是可惜,在他回来之前的一个月,他嫂子因病去世,没能等他回来见一面。这真是不幸,然而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嫂子知道他还活着,去到另一个世界,可以把这个好消息带给他的哥哥和父母。
之后,二傻每隔一两年就回家乡住段时间,我在外地,一直没能见着。
一九九三年,我来泉州看望男朋友,顺便去厦门鼓浪屿游玩。在日光岩,从望远镜里隔海眺望金门岛,想到二傻就在那里,感觉特别亲切。只是他每次回家乡,需办那么多手续,辗转香港再到北京才能最终回家,又有许多禁忌,实在是折腾。要是能在这里直航,这么近的距离,随时随地都能来来往往,该多么好!
两年后,二傻再不愿跑来跑去那样折腾,申请回乡定居。飘零数十年的落叶,终于归根。
我见到二傻,是一九九九年的秋天。先是远远地看见。他从他二侄子山脚下的家里出来,背着手,到山坡上的庄稼地埂上散步。灰色外套,黑裤子,中等个儿。我母亲喊,二傻哥,来家里歇会儿吧。二傻应了一声,慢慢走过来。他越走越近,我看见他微胖的身材,花白的头发,肤色润泽,红光满面,少有皱纹,退休干部的气质。母亲笑着打趣,二傻哥又胖了。二傻也笑了,说孩子们都孝顺,吃得饱,穿得暖,睡得香,心情舒畅,不想胖都不行了。
我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很紧张,很慌乱,像是面对一个传说中的虚构人物突然现身一样,心怦怦乱跳,不知所措。我腼腆地叫声伯伯,为他拿来椅子,请他坐在屋檐下,又去倒水递给他,再拿出一个蜜柚,切开来请他吃。我说,我和先生在泉州生活,这是从泉州带回来的,福建平和产的,汁儿多味儿甜,您以前吃过吧?他点点头,说有个朋友是平和的,回乡探亲时带去台湾给他吃过。
东拉西扯闲聊了会儿,虽然知道那几十年的过往对他来说不堪回首,我还是小心翼翼问了问。二傻呆了一下,目光刹那间黯淡下去,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讲起来。
他说,他们团是在夜里被美军偷袭的,活着的都被俘虏,关在战俘营。战俘营的三年里,整天有人给他们上课洗脑,让他们到台湾去,不肯去便会遭到迫害。最终,不管同意不同意,他们都被刺上文字和图案,遣送到台湾。说到这里,二傻挽起袖子,又拉开秋衣,让我们看长在他身上近五十年的文和图。右胳膊刺的是“精忠党国”和一面小小的青天白日旗;左胳膊刺的是“杀朱拔毛”;胸前是一面国民党党旗。他说,身上刺了这样的字和图,就是当时能回来,也不敢了。母亲问,刺的时候疼吗?二傻说,哪里能不疼!钻心剜骨一样。
那些文和图是蓝色的,清晰,像刚刺上去一样。我明白二傻说的疼痛,除去肉体的,更多的是内心里的疼痛和耻辱,这样的疼痛和耻辱,加上强烈的有家不能归的思乡情,像大山一样压在他心里,一压就是几十年。如今,这一切过往都像恶梦一样远去,惟有这些刺青留下来,成为那段不堪岁月的见证。
到台湾,不得已,二傻还是当兵。几年后金门炮战爆发,他也被迫上了前线,主要是挖工事。他们中有水性好的,找机会下到海里,游水到厦门,逃跑了。二傻自小生活在北方,是旱鸭子,只能望着海水干着急,什么办法也没有。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混乱的思绪都在二傻脑子里打架,搅得他要疯了。他弄不清自己现在是红是白,以什么身份活在世上,不如当初干脆死在战场上一了百了。多少回,他想自我了断,却总在最后一刻,眼前闪出家乡荒野间父母栖身的那堆黄土,闪出他当兵走时哥嫂送他到村口,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保重,说等他回来,为他张罗娶妻成家,自立门户,也好对逝去的父母有个交待。每每如此,他的心便立刻变得柔软,放弃轻生念头,对未来有了一线希翼。最是清明时节,他遥望家乡焚香烧纸祭奠父母,泪流满面间,似乎听见哥哥、嫂嫂呼唤他的声音,仔细寻找时,却又四顾茫然,眼前只有纸灰飞扬——说到这里,二傻眼圈儿一红,顿了一下才又说,后来知道,那是哥哥、嫂嫂在给他烧纸钱……
二傻当了十几年兵,退役后又打了十几年工,没成家。没成家,是因为年轻时没机会认识女孩儿,退役后年纪又大了,没文化没技术,工资低,条件差,即便有人肯嫁,他也没法养活,也就打消成家的念想,一直独身。退休后,住在“荣民之家”,靠退休金生活。
二傻讲这些的时候,口气淡淡的,似乎说的是别人的故事。我明白他不止一次和别人讲这个浮皮潦草的过程,太多的细节只存放在他记忆里,不时浮出来,像演电影一样,一幕幕,播放了一遍又一遍,啮心的疼痛与痛苦,无边无际,没经历的人,不能切身体会。
见过二傻一张照片,是在台湾相思树下拍的。正是春天,树上开满细碎稠密的花儿,黄黄的一片,像喷涌着的缠绵不绝的相思,和二傻的眼神表达的含义一致。泉州也有相思树,以后每到相思花开的时候,我会猛然间想起二傻那张照片,心头闪出这样的感叹:相思花开香两岸!
时光如流水,转瞬间,到了新世纪。
二零零一年,大陆和台湾之间实行小三通,就像禁锢大地的坚冰开始慢慢融化,让人看见春天来临的迹象。我再回老家见到二傻,谈起这些,他脸上露出欣慰之色,目光向南望向天边,深邃悠远。
二零零五年春天,中国闽台缘博物馆在泉州城西北侧奠基,动工兴建。每次从工地前面经过,看着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我心里没来由的激动万分,想着等博物馆建成后,一定拍些照片,拿回老家给二傻看,让他了解,春天,越来越近了。
博物馆的建造速度很快,只一年半时间就完成了。主体是“天圆地方”式的建筑,红白色调;宽阔的广场上立了两根高大气派、雕工精致的石质九龙柱,栩栩如生的十八条龙,似乎一引颈就能飞上天空;和九龙柱呼应的,是几排鲜艳的有民族特色的图腾柱;柱子中间是长方形浅水池,循环流动的水,清澈见底,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正恰似饮水思源的意境。广场周围的园林景观,不仅种植了有福建特色的花草树木,展示了福建的优美自然风光,也以人工造景的方式,移植了富有台湾特色的花草树木,再现了台港自然风光的优美。闽台两地的风光相互穿插,水乳交融般合成完美的一个整体,徜徉其中,无酒人亦醉。
我举着相机,先围着博物馆转圈儿,从各个角度拍摄;接着进入博物馆大厅,拍那幅以爆破方式绘制而成的、巨大的、表示同根生的大榕树。接着去序厅,拍以地缘、史缘、法缘、血缘为主题,突出闽台同属中华一统思想的内容;再去主题馆,拍摄从开发同功、经济互得,教育艺术、文化相承,同炉分香、神缘传承,民风民习、俗缘相通,这四个不同角度表现闽台血肉亲情关系的内容;再去三楼专题馆,拍摄戏曲、民俗、建筑、工贸等深入表现闽台关系的专题内容……我要把所有这些都拍下来,拿回老家,给二傻看。二傻在台湾生活几十年,虽然不是自愿,虽然没有妻子儿女扯心挂肺,但那么多年下来,以苦为主的岁月里,总有因苦难结成的兄弟般的情意在,总有牵念的知心老朋友在,第二故乡的感觉亦一定是有的,扯不断,理还乱。他肯定愿意看见闽台之间这些根深蒂固的缘,看见大陆和台湾之间这些根深蒂固的缘,不离不散。
二零零七年,夏天,我拿着拍好的照片回到家乡,却再没机会给二傻看。母亲说,他去年年底离世了,头天晚上睡下,第二天早上再没起来,无疾而终,享年77岁。他的坟依在村北半山腰,在七月的天光下,芳草萋萋,野花烂漫。他这片被风吹到远方的叶子,又被风吹回来,带着远方的气息与印迹,落在原来的树底下,瞑目,静静地安息……
一阵柔软的风抚面而来,似乎带着海水的咸涩与湿润,把我从遥远的思绪中吹醒。如今又是几年过去,博物馆周围的园林景观更加完善,葱郁茂盛,四季繁花开不断。我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以此来平复一下纷乱的心情。是的,我又要走进展厅——走进博物馆的灵魂里去,在她的引领下,再做一次从古到今的旅行,见证闽台,见证大陆与台湾血肉亲情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