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四姨父的自行车后座上,想着一会儿就可以见着表姐和表弟,跟他们一起到河边钓鱼,去竹林里逮鸟,上田野间掐蔷薇的嫩芽儿吃,不禁高兴得手舞足蹈。我正这样暗自欢喜,猛然觉得左脚一阵剧烈疼痛,直疼到心尖儿上,“哎呀呀”哭叫的同时,眼泪喷涌而出。
只因为我太兴奋,足蹈得太厉害,左脚钻到后车轮内。尽管四姨父及时刹车停下,也还是被钢丝勒伤,破了几大块皮,血淌出来,滴滴嗒嗒落到地面,溅开,像一朵朵鲜红的花。去看医生,好在没断了骨头。清理伤口,消毒,涂药,缠上厚厚的绷带。
我不能去上学,也不能四处跑着玩儿了。狗跟着大人去了地里,鸡在地埂边刨虫子,看不见鸭子,它们一定去屋后的水沟里游荡了。家里静悄悄,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的竹椅子上,发呆。蓝得不像样儿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偶尔有一两只鸟飞过,掠过我眼前的空间,倏的一下,便不见了。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把水彬树的影子投在屋前的路上。裹着我左腿的绷带,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特别白,晃得人睁不开眼。我刻意只这样往高处和低处看,不愿意放平视线的原因,是怕看见油菜花,她们正旺盛地开着,不知疲倦地在田野上奔跑,极力宣泄年轻的情感,热烈而张扬,喧闹而芬芳,洒下一路脆生生的笑。我怕被她们诱惑并裹挟着去奔跑,而我现在,是只能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的。
然而,我还是忍不住看她们了,因为根本躲不开她们的身影。她们就在我家屋子前面,以菜园子为起点,向东,向西,向南,一直延伸出去。其实我家的菜园子也不是她们的起点,我家屋后也有油菜花,我家的屋子像其他人家的屋子一样,在此时,只是嫩黄的油菜花海中的一叶小舟。我曾经跟着她们奔跑,直跑到筋疲力尽,也没找见何处是起点,何处是终点。
我和油菜花一起奔跑,花枝高过我的头,斜伸的花枝碰触着我的胳膊和我的脸,将细细的花粉粘在衣裳和皮肤上。谁也数不清有多少只蜜蜂,就像数不清有多少朵花一样,它们嗡嗡嘤嘤地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起起落落,来来去去,忙得不可开交。这些蜜蜂有家养的,也有野生的。家养的蜜蜂住在人工做的蜂箱里,有专人照顾,哪里有花开,便带它们去哪里,追着花跑。野生的蜜蜂住在人家的土墙上。我家的土墙上就有很多野蜂洞。从没见过野蜂是怎么打洞的,只是每年油菜花开时,墙上便添了新洞,新洞加旧洞,一年年增多,土墙,也就成了蜂窝墙。那些洞有我的手指粗,圆,黑乎乎,不见底。找个空罐头瓶,掐几朵油菜花放里面,用根细细的棍儿,轻轻在洞里拨弄,倘若里面住了野蜂,便被拨弄出来,趁它将出未出时,快速把瓶口对准洞口,也有机灵的蜂逃脱了的,但大都成了俘虏。它们在极有限的空间里飞,嗡嗡嗡嗡,我便有了一个随身听。
今年,我还没来得及和油菜花一起奔跑,也还没来得及捉野蜂,等我的脚好了,年轻的油菜花恐怕也就老了。我这样想着,由不得一声叹息。
一只野蜂采足花粉,飞回家。它经过我身边,围着我转了个圈儿,还在我眼前旋停了片刻,似乎在告诉我某些事。我听不懂它的话,只大概猜测,也许是说油菜花开的盛况,也许是说油菜花粉的香,也许是说自由的美好。是啊,自由是多么美好,可以和油菜花一起奔跑,赏她的明艳,闻她的芬菲。
这一年的春天,油菜花的奔跑少了我的陪伴,一只,两只,或几只野蜂,也因此没有失去自由。将心比心,我再不会去打扰它们。
油菜花奔跑着,跑过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我的脚好了,也和她们一起跑,后来,我的高度渐渐超过她们,跑的速度也加快,并且偏离了她们的方向,慢慢的,我看不见她们,她们也看不见我。
时空流转,一隔经年,我又回到油菜花海中,就像从一个长长的梦里醒来,往事一幕幕,花是旧时容,蜂是旧时颜,人,却不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