涨潮了。
海面似乎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起伏着波浪,在黄昏的天幕下闪耀深浅不定的光晕,像有人用天鹅绒般光滑柔软的嗓音哼唱古老的歌谣,低沉舒缓,极具穿透力。
海岸线很长,看不见尽头,长波短浪无休止地涌向岸边,像一丛又一丛极速盛开的会奔跑的琼花,这丛未谢那丛又开,轮番冲刷平缓的海滩。有人试图在沙上留下什么,写写画画,挖洞,堆城堡,围水塘——然而一个浪头打来,就像世界上最顶级的泥匠涂抹过一样,什么坎坷都没有了,只剩下平展展的沙滩,谁也休想留下哪怕只是半个脚印。虽如此,人们还是乐此不彼,更加发狠地写写画画,挖洞,堆城堡,围水塘——
人们以各种方式和海水接触,游泳,水仗,扑浪花,不管是否湿了衣裳,笑闹声惊叫声不绝于耳。有人游到海浪之外相对平静的海面上了,桔黄色的救生气球若隐若现,叫旁观者捏了把汗。也有人只是静静地站着看海,微笑,或面无表情。谁也不知道,他们平静的面容底下有什么样的思绪翻来滚去,就像不知道海水深处有什么力量聚散一样。
我也静静地站立,双手叠于腹前,两眼凝视着海和与它相关的一切,像一棵树。海风从南来,吹拂着我的发丝衣角,簌簌有声。我原本打算向海倾诉的,却又很难把生活中的困惑、事业中的迷茫、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思想梳理清楚,它们在我心里搅成一堆乱草,石头一样沉重,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也就只好沉默。
风大了些,扑上岸的浪跟着增加了高度和力量,人们的笑闹声惊叫声也更响了。我的长裙被一丛高高的浪花打湿,贴在皮肤上,再也飘不起来。
我低下头,看扑上沙滩的海水。扑上沙滩的海水裹挟着密密麻麻细小的沙,像狂风掀起土黄色的烟尘,万马奔腾般混沌一片。然而一旦海水往回退,沙粒们便迅速沉了底,就好像它们从没浮起过,海水也即刻变得像水晶一样清澈透明。不经意间,我在这清澈透明的水里看见一抹细影子,一两寸长,以极快的速度行进。我刚意识到那是一条小鱼,它便消失在深水里。我突然兴奋起来,不再保持树的姿势,而是放松身体,弯下腰走来走去,仔细在一波又一波回潮的水里寻找。水退得很快,鱼的颜色又和沙的颜色差别不大,只是稍微暗那么一丁点儿,因此,找到它们并不容易。找到不容易,要抓住更难。尽管我一看见鱼影儿便拢起双手左堵右截,一捧下去,手里却往往只有一半沙一半水,小鱼儿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有时分明捧在手里了,喜悦的花苞还没来得及开成花儿,那鱼儿早一个打挻,闪着银光翻入水中,再不可见。我像个孩子一样专注于这个游戏,在浅浅的回潮中慢慢寻找,快速捕捉,顾不得头发散乱,顾不得皮肤和衣衫粘了沙,顾不得别人拿什么眼光看我。
风浪更大了,天色也更暗。然而潮头再大,总有落时,潮水再浊,总有清时,太阳落下,总有升起时。在一波又一波潮水里扑腾的鱼儿,练就了应变心,面对那么大的海,它什么都不怕。
我抬起头,目光向西,看见逆着斜阳的海岸线跳跃着金红色的光斑。我摸了摸脸,发觉自己在笑。我掂了掂怦怦欢跳着的心,发现它变轻了。那些堆叠在心头的沉重的乱草,它们到哪里去了?我转头看海,它深邃的表情耐人寻味,对我的疑问不置可否,只把一丛高高的浪花打到我身上。就在这一瞬间,我一下子懂得,虽然我从没开口说话,海却早就明了我的心事,那赶潮的鱼儿,便是它满含哲理的解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