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座山,能比人的双脚高。更何况,我是山里出生,山里生长,又在山里疯跑惯了,即便离开山很久,也不会惧怕突然碰上的一座山。就像眼前的摩天岭,虽然被形容成壁立千仞,高可擎天,也不过是一座山罢了。无需涂防晒霜和打伞,我喜欢让太阳光在皮肤上奔跑跳跃。无需换运动装束,我喜欢以任何状态走进山的视野。我了解山,我相信,山也了解我。
就此上山。
路是石板路,自然形状的石头拼在一起,依山势,或是平铺,或是台阶。年代很久远了,石头被层层叠叠的脚印打磨得没了棱角,像被岁月打磨得没了脾气的老人,沉稳平和,让人心安。偶尔有几棵杂草,散居在石缝内,和路外漫山的绿相呼应,一切便都融合起来,成一个整体。路外那些绿,高的是树,矮的是草,不高不矮的是灌木,其间缠绕些藤萝,开了些碎花儿,蜂儿蝶儿翩翩然。风动叶摇,厚厚的阴凉自高高的密集的树梢垂下来,人便像游在清澈的水里,舒朗爽润。头顶,绿之外,是蓝莹莹的天,白幽幽的云,午后的阳光带了透明翅膀,在绿之上跳舞。
山势渐行渐陡,开始喘息,也出了汗。拧开瓶盖,喝几口水润嗓子。同行的L提醒,上山,人体内储存的水分足够消耗,哪怕再渴也要忍住,等到了山顶或下山,人体急需补充水分,彼时若没了水,容易发生危险。此是良言。便把瓶盖拧紧,忍了干渴,且把水留到山顶和下山。
沿路随处可见草药,有的直立,有的匍匐,有的攀援,或只是绿叶,或也开了好看的小花儿,在野草间闪着异样的光。一株穿山龙旁边,淌了一眼小拇指那么细的泉水,水从石缝里涓涓而出,集成巴牚大小的洼。澄而净,无声息。许是因为太小,无人关注,也就无名无姓。且叫她袖珍泉,或小拇指泉吧。但她一定也和著名的长寿泉,连翘泉,马刨泉一样,融了各种草药的能量,从千年以前渗透流淌而来,有延年益寿、预防疾病的保健功效,是长寿村人长寿的根源。
再往上,石台阶消失,只剩山的本色,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更陡更窄,也光滑,需拉住树枝或攀住石头才走得稳。走几步就要歇一歇,喘口气。植物几乎把路挡严实,稍慢些,被落下几米,便只听人声不见人影。正累得精疲力尽,不知如何是好,路突然平缓起来,像荡在半山的细绳儿,掩映在浓重的绿色里。路面覆满沉年落叶,踩上去厚而柔软,有的路段仅容一只脚,需万般小心,防止滑倒跌下山去。林更深树更密,举头难见天日。寂静,若无人说话,便只听见鸟叫,自己的呼吸,甚至心跳声,仿佛与世隔绝,出离了滚滚红尘,虽有同行者,亦不免心慌意乱神不定。
上一个斜坡,可算走出浓荫路,长吁一口气,豁然开朗。
仰望高处,似有人拿了剃头刀,把乔木都剃了去,只剩灌木与野草,其间祼露层次错落的岩石,太阳光哗啦啦直射在上面,晃人眼。之后的路,便都倚在这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山崖上,即使手脚并用攀爬,也总害怕不慎失足。千百年以前的生意人,他们从河北往山西去,或从山西往河北来,走的就是这条“茶马古道”么?这样的陡坡险路,什么都不带尚且步履艰难,更何况带了货物,肩挑还好,若是用牲口驮,那四蹄着地的马或驴,负了重,是怎么攀过这长长的悬崖路的?这样一想,似乎听见急促的驼铃声,马嘶驴鸣人呼喝,更觉心慌气短,双腿打颤,路漫漫兮无尽头。
终于攀上最后一个石崖,迎面而来的风里,铺展开的竟是缓坡状的百亩草原,浓浓淡淡的绿,星星点点的花儿,半坡两棵矮树,坡顶一座玉皇庙,就好像哪个艺术家绘出的巨幅油画悬在半空。不由感叹摩天岭的路,或平或陡或险,恰似一支古琴曲,婉转激扬中一叠三叹。走到玉皇庙,也就到了摩天岭顶峰。以一千七百多米的高度俯看四方,巍巍太行,群峰各展姿态,跌宕起伏,好似无涯之海翻着涛天浪,疾奔向远方,势如破竹,胸中涌起“力拨山兮气盖世”的万丈豪情,也想生双翼,如岭前展翅盘旋的雄鹰,翔于长天厚土。
脚下的摩天岭,是晋冀豫三省交界处,一鸡鸣而三省闻,是三省客商必经路,也因一夫挡关,万夫莫开的险要,是兵家必争地。寻一块石头坐下,喝几口水,闭了双眼,耳听风声,昔日幕幕恍然而现:唐会昌四年,昭义镇节度使刘稹叛乱,朝廷派军从山西左权经摩天岭到河北武安镇压;穆桂英破天门阵之前,在此操练三军人马;明崇贞五年,李自成领义军,经摩天岭打败明末名将左良玉;抗日战争年代,刘伯承将军率八路军129师,翻越摩天岭打败日寇,收复晋东南巩固了太行山——战鼓响,号角鸣,云烟滚滚旌旗猎猎,杀声震天。俱往矣!尘埃落定。惟有摩天岭巍然屹立,惯看人间冷暖秋月春风,洞悉世事的心境,如汩汩涌泉清澈澄明,只是,他什么也不说。
下山,走的是另一条路,其中一段在山西左权境内,又陡又滑,还铺了尖头尖脑的碎石子儿,更要万分小心才不会出溜下去。L说,这样的下山路,要侧身走,左侧一会儿,右侧一会儿,才能掌握好平衡,不至于摔跤。按他说的去做,果然稳当了许多。到山西与河北分界处的峻极关,天色已黄昏。千年古关口和摩天岭一起,见证过茫茫历史风烟,连关口内斜坡处风化的砂都是血红色,谁能说,那不是昔日阵亡将士的鲜血染红的?再走,又见到石头路。一块一块的石头紧挨在一起,拼成七到八尺宽的S形弯道,蜿蜒在山体上,杂草长满石间缝隙,几乎将路淹没。原来,这才是三省客商走的古驮道十八盘,并不是之前上山时那条,怪不得这里的石头表面更光滑圆润,印了更多的旅人痕迹。因为有上山路的险峻,再看这十八盘,倒感觉平坦悠然了很多。
为拉近上山距离,十八盘曲线之间新砌了直线台阶,近是近了,却走得腿发软。L说,下山走石台阶,也要左右轮流侧身走,减轻双腿下压时的重量,才不会拉伤肌肉导致腿疼;爬山,鞋大了不好掌握平衡,鞋小了会把脚趾头挤伤,只有刚好合适的鞋,最好是运动鞋或布鞋,再加上柔软舒适的休闲衣裤,才能走得灵活,稳当安全;保护好自己,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山的尊重。闻此言心中一震,低头看看自己时尚的皮凉鞋,裹了薄纱长不及膝的窄摆连衣裙,想到一路几次险些跌倒,后怕与愧疚之情油然而生。我的双脚虽然比山高,但是,我真的了解山,知道怎么和山相处么?
到山脚,终点与起点重合,已是暮色四笼。想起上山前在山门口,验过门票,还要检查是否带了火种,再签上大名方能进山。突然羡慕起摩天岭的幸福,他身边的人多么有智慧!不仅仅靠山吃山,还了解并爱护山,是因为他们懂得,要得到就得先付出,只有先爱护山,才能靠得住,才能靠得久远!
回首仰望,清风正抚过摩天岭,植被葱茏,万叶婆娑,是他微微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