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是我和先生的同学,毕业后断了二十年音信,去年才在网络上有了联系。阿良老家在漳州平和县下北村,在深圳创业的他,只有过年才带妻儿回去小住几天。我和先生趁这个机会,去和他会面。
有些发福的阿良从网络上走下来,我透过二十年岁月,又看见那个翩翩少年站在面前,一点陌生感也没有。吃过午饭,阿良带我们去看他家的土楼。曾经去永定初溪看过土楼,因起身晚,又走错了路,到地方已是黄昏,走马观花也没看完,就带着遗憾离开了。如今有充足的时间重看土楼,自是欣喜万分。天气晴好,阳光明媚,没有风。阿良带我们走在曲折逼仄的村巷里,讲他的童年趣事。新楼旧屋的投影,从身上滑过,像岁月,悄无声息。
阿良家的土楼是祖上两兄弟合建,有二百多年历史了,具体建在哪一年,他也不清楚。后来两兄弟子孙兴旺,便分了家,各自占了楼的一半。楼是圆形,建在一个高台上,虽已坍塌过半,却依然能感觉到它的阔绰气派。从完好的部分看出,墙基是用不规则石块砌成,墙基之上是土坯,土坯之外的墙皮,于经年风吹日晒中所剩无几,覆在屋顶上的木檩黑瓦,也满是时间走过留下的痕迹。门没有了,门框还在,是厚重的条石砌成,分三层,内外两层是长方形,中间上面部分是拱形,三层加在一起有一米多厚,这也是墙的厚度。内层门框中间,一左一右相对两个二十厘米的正方形洞口,左面的浅,右面的深不见底。阿良比划着说,深洞是放门插的,门插是整根木头做成,门是整块厚木板做成,门关上,再把门插伸到左面的浅洞里。这样,厚实的墙加上牢固的门,就可以防土匪了。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土楼外墙底层没窗户,上面的窗户也很小,原来都是为了防土匪。
门框上方,题了阴雕繁体“眷阳楼”。这是一个让人心生亲切的名字,像此时照在门口的阳光,还有门旁盛开的油菜花,温润舒适,看得见一个大家族的和睦相处。走进院子,眼前是残屋剩瓦,干柴乱草,不免心生凄凉。和大门相对的祠堂是完整的,有修葺的痕迹。从祠堂右边到大门附近的屋子都没了,原址做了菜园,各种蔬菜青翠碧绿。阿良指着祠堂后面一间三层楼房说,整座土楼,只剩下那间是完整的了。是的,在余留的左半边屋子中,别的都只剩最底层,惟有它倔强地屹立着,沐雨听风,孤孤单单,于寂寞中回忆往事经年。院中的老井,用四整块大理石,交错围成方形围栏。井旁堆了坍塌下来的瓦片,瓦片旁架了晾衣杆,晾衣杆上晒着大人孩子的衣裳,有摩托车停在院子中间,三只出生不久的小狗,伏在墙根下的乱草中打盹。两扇被时间浸润得陈旧暗哑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男女主人走出来,用客家话和阿良打招呼,孩子也跑到院子里嬉闹,沉寂的院落里,一下子生机勃勃起来。阿良指着两扇上了锁,同样陈旧暗哑的木门笑着说,他就是在那个屋里长到十五岁。又指着祠堂说,家族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在那里商讨。我知道,从走进大门的一刻起,这个院子里逝去的光阴,便像电影一样,在他脑子里播放了。
离开眷阳楼,又去了东阳楼——同样是一个温暖美好的名字。东阳楼保存完好,比阿良家的晚修建一百多年。整个外形古老圆润,高大坚固,卧在午后的阳光里,稳重安祥。走进院子,看见三层呈阶梯状楼房,一层为砖土墙,二三层为木制墙。古旧的屋檐下晒了衣裳,堆了劈柴,散发着浓浓的生活气息。阿良说,看到这个,也就等于看到他家土楼完整时的样子了。楼里的住户,和阿良家是世交,一位阿婆把我们迎到屋里,拿糖泡茶剥芦柑,忙个不休。每家门口上方,都题了字,有的是“集光处”,有的是“福安居”——阿婆家的是“怀德居”,都充满了温暖和吉祥。进门是厨房,左边地面有长方形排水口,排水口上方是天井。阿良介绍,土楼外墙底层没窗户,为了采光,底层的屋子都有天井,屋子呈阶梯状盖上去,也是为了采光。我的心一下子敞亮起来,不再为土楼的窗户少而小发愁光线问题。排水口对面是灶台,墙角供了灶神。往里是客厅,有楼梯斜通到楼上。为防水,客厅地面比厨房多一块砖的高度。整体看来,屋子呈扇形,外窄内宽,有一种安全感。为出入方便,阿婆家开了后门,这在早先当然是不可能的,然而世事发展,除去安全,更需要一条快捷的通道和外界联系。我从后门出去,看见阳光照在旧屋和柴垛上,是一种昏昏欲睡的宁静。
出于礼貌,我没好意思提出上楼看看。我在初溪看了方形的绳庆楼和圆形的集庆楼,规模比阿良这里的大得多,楼中有楼,里外分三层,祠堂在院子中心。绳庆楼楼梯在四个角上,集庆楼每个门前都有楼梯。走在木制的古老的楼梯和楼道板上,即使放轻了脚步,也会发出嗵嗵的响声,怕不小心把楼板踩个洞。集庆楼成了博物馆,双庆楼里则居民众多,家家户户人丁兴旺,大人说话孩子叫,像集市般热闹。东阳楼里的居民也多,要离开时,院子里聚了不少人。孩子在古老的楼前笑得灿烂如花,多少年后,他们也会和阿良一样,带朋友来参观留有他们年少时光的土楼吧?那时,土楼会有现在这样完整么?阿良说,他家的土楼塌了,不是不结实,是因为他们成家立业后都搬了出去,房子没人住,没人照看,才倒在几年前的一场风雨中。人需要房屋遮风避雨,反过来,房屋也需要人来为它遮风避雨呀!关怀,都是相互的,人是,物也是。然而,凡是历史悠久有特色的老旧房屋,可做研究,可入诗入画入文,房主,却未必愿意一直住在里面。
还去看了一座八角形土楼。不管是方形,圆形,还是八角形,也不管规模大小,在那个时候,都起到防匪作用。楼里储藏着足够的食物与柴草,院里有井,墙厚门紧,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几个月不出门都没问题。时势造英雄,时势也造奇特建筑,建筑风格不同,时代背景也不同。就像现在,土楼周围挤满钢筋水泥做成的方方正正的现代楼房。阿良说,这些房子很多都空着,极少有人住,只是一种象征,象征楼主在外面打拼得不错。我不知道,下次再来,阿良家的土楼,会不会被一座新式建筑挤下历史舞台?
要回家了,车子离阿良挥动的手越来越远,我透过车窗,看见阳光照在新楼旧屋交错的下北村,静如止水的表象下面,暗潮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