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从最高傲的雕像那里,
我得来庄严的姿态,诗人们将在刻苦的钻研中消磨时月。
right波德莱尔《美》郭宏安 译
1862年8月22日,德彪西出生在巴黎附近的圣—日耳曼—昂—莱叶。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德彪西的父亲在这里开着一家小小的磁器店。父亲终日忙于生意,挣钱养家糊口,曾当过缝衣女工的母亲也无暇顾及孩子的成长,小德彪西成天沉浸在种种幻想之中,很少与别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在邻居们看来,这是一个不爱说话,只爱动脑,斯文又懂礼貌的温和孩子。没有正规的教育,没有激动人心的事件,没有令人回味的笑谈,德彪西的童年是如此平淡无奇,与他后来的惊人创造性正好相反。他的父母亲与任何高雅无缘,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这些巨大的反差使后来研究德彪西的许多专家,怀疑他血统的来源,怀疑他出生的合法性。直到有人将德彪西死后的照片,与他祖父的照片放在一起相对照,才彻底打破了这种怀疑。人们最终信服了德彪西就是在如此平凡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伟大的创造者。
他战胜了环境的局限和束缚,纯粹出于天性的自发的聪慧,是绝非刻意追求而能达到的。天才就是要冲破种种束缚与阻碍去实现他的创造本能。
七岁的德彪西开始学钢琴了,由邻居赛莱蒂对他进行音乐启蒙。效果自然令人吃惊,他引起了周围人们的赞叹。
这个时候,父亲卖掉了磁器店,在巴黎当了一个职员,全家随之迁往巴黎。照父亲的意思,德彪西长大后应该成为一个海员,出海航行全世界。在1903年9月12日德彪西给指挥家安德列·梅萨热的信中,谈到他创作的交响素描《大海》。他顺便写到:“你也许不知道,我家里原想让我去当一名水手,这可是一个好行当,只是由于生活中的偶然机遇我才没干这这一行。但是,我对这个行当依然有着真心实意的感情。”从父亲到儿子,都表现出对遥远的陌生的新地方的强烈兴趣,以及向往新鲜事物的幻想天性。父亲万没有想到德彪西会成为一个大音乐家,用音乐来描绘出他们心目中所想往的大海。
弗莱欧维勒太太是小德彪西进入巴黎音乐院以前的另一位钢琴老师,她自称是肖邦的学生。在巴黎,许多太太小姐自称是肖邦、李斯特或其他钢琴大师的学生,以提高自己的声望和地位。这位弗莱欧维勒太太,倒确实保存着一些和肖邦有关的第一手材料,德彪西从1870年到1873年间向她学了许多东西。后来,著名的象征派诗人魏尔仑成了她的女婿。德彪西与魏尔仑的接近和熟悉,恐怕与这位夫人有很大关系。
1870年7月19日,法国为了和普鲁士争夺欧洲霸权而向普鲁士宣战。由于法国人民并不支持这场非正义的战争,战争一开始,法军就连连失利。9月1日在色当决战中,法军大败投降,普鲁士俘虏了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元帅、39个将军和8.6万士兵。法国人民愤而于9月4日举行革命,要求废除帝制,建立共和,保卫法国。共和派议员在人民群众的压力下宣布废黜法皇,恢复共和,成立了临时政府。
普鲁士在色当决战中大获全胜后,为侵占更多的法国领土而长驱直入,很快占领法国整个东北部,并于9月19日包围了巴黎。巴黎城中的生活不断恶化,富人囤积居奇,物价飞涨,燃料、粮食日益匮乏。1871年1月28日,法国“国防”政府与普鲁士签订停战协定,2月28日,签订和约,割地赔款并决心挑起内战,镇压国内革命。3月18日,政府军偷袭国民自卫队,妄图收缴他们的武器,终于引发了巴黎公社革命。德彪西的父亲也参加了巴黎公社。3月28日,巴黎公社成立典礼,几十万巴黎人从四面八方涌向市政府,欢呼公社革命的胜利。
凡尔赛的梯也尔政府为了镇压巴黎公社,不惜勾结普鲁士政府,借德国军队于5月20日发起向公社的总攻。激烈的巷战开始了,巴黎在血泊中颤抖,这就是“五月流血周”。28日,公社被法国资产阶级政府扼杀在血泊中。德彪西的父亲也被投入了监狱。
父亲血液中追求自由的叛逆精神,在德彪西的身上是以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的。他从学弹钢琴的不久,就开始寻找种种不可思议的音响,以满足他那追求自由追求新奇的天性了。
巴黎音乐学院,法国音乐天才们的摇篮,是所有音乐家的必由之路。进入学院的考试异常严格,只有真正具备音乐才能的人才能被允许进入这所全世界著名的学府。1872年10月,德彪西以他在音乐上的聪明才智,进入了巴黎音乐学院,随马孟台尔学习钢琴,随拉威格那克学习视唱。
巴黎音乐学院全面系统的音乐训练,为德彪西事业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874年,他演奏了肖邦的f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在学院令人瞩目。他的视唱练习成绩从1874年的第三名到次年的第二名,在1876年得了第一。同年,他被准许进入爱弥尔·杜兰德的和声班。
德彪西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他总在想新花样,总想在旧规则上鼓捣出一些新名堂来。他喜欢和声规则禁止的平行八五度,让那些不协和的七和弦、九和弦独立地存在,这些做法自然引起和声老师的反感。1878年,在杜兰德的报告中,他这样描述德彪西:“如果少一点肤浅,少一点无法无天,在伴奏和视谱方面以及就对音乐的感觉和能力而言,他会是一个优秀的学生。”1879年他再次评述这个学生:“一个在和声方面相当有才能的学生,但却令人绝望地粗心大意。”看来,这位老师没有理解德彪西的思想和志向,更没有想到这个“令人绝望的粗心大意”的学生那份冲越常规的创新欲望,缺少了一点伯乐相千里马的透彻眼光,错把富有独创的尝试误解为性格上的缺陷。
德彪西很早就已经有了追求目标,并认识到,理想的音乐应该是和他正在接触的周围的音乐非常不同的。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这些想法是不可能获得理解和赞赏的。由此,他在巴黎音乐学院出了名,被认为是一个不在乎在钢琴上弹错音,在和声与理论上无法无天的家伙。
德彪西渴望成功,他努力学习着,加上才智出众,悟性超人,他的学业飞速发展。1877年,他在音乐学院的钢琴比赛中获第二名,仅次于未来的批评家加米勒·贝莱格。德彪西决心在第二年争夺第一名,可惜1878年没有举行钢琴比赛。1880年他在巴西勒的总谱读法班上获第一名,年底进欧南斯特·裘拉德的作曲班。
学业上的出类拔萃,举止上的文雅高贵使德彪西得到了柴科夫斯基的赞助人俄罗斯贵族梅克夫人的赏识。这位酷爱音乐的贵妇人,非常喜欢天才洋溢的德彪西,请他倍伴旅行瑞士、意大利、奥地利,并在1881年和1882年的夏天,请德彪西去俄罗斯作为家庭音乐家演奏室内乐,同时教授孩子们的钢琴课。在给柴科夫斯基的信中,梅克夫人多次提到德彪西,亲昵地称他为“小东方人”,称赞他视谱演奏的快速准确,并将德彪西写于1880年的钢琴小曲《波希米亚舞曲》的手稿寄给了柴科夫斯基。柴科夫期基在回信中称赞了这首“可爱的小品”。
梅克夫人凭她敏锐的艺术直觉,体察到在德彪西身上潜藏的倾心于东方色彩的气质,准确在称他为“小东方人”,预言了日后作曲家的偏好。当然,当时的德彪西确实也是一表人才,据说他曾爱上了一位梅克小姐,结果自然是失望和落空。身份地位的差距并不是很容易就能克服的。
在陪同梅克夫人期间,德彪西在威尼斯曾见过名震欧洲的瓦格纳,在莫斯科接触了柴科夫斯基的音乐和俄罗斯民间音乐以及吉普赛音乐。这些影响,都注入德彪西的灵魂里,静悄悄地,在无意识中酝酿,等到创造性的春雷将它们唤醒。
《波希米亚舞曲》是德彪西现存的第一首钢琴小品,写于去俄罗斯之前。这首乐曲已初露创作倾向的端倪。
《美丽的黄昏》是德彪西的另一首早期作品,由保尔·勃盖特作词,歌词大意是这样的:
夕阳中河流似玫瑰红,
麦田里掠过温和的颤动,
大自然将劝人惜福的忠告,
镶嵌进世人烦恼的心胸,
劝人们珍惜良辰美景,
当你唇红齿白夕阳彤彤,
要知道波浪向大海流逝,
就如我们向墓穴归去。
根据Rita Benton英译 再译
这两首早期作品明显地受古诺、马斯涅、德立勃等当时极受欢迎的法国作曲家的影响。这些人写作的抒情歌剧曲调迷人悦耳、多愁善感,风格纤细精致,表现了法国人的审美情趣。
德彪西常去为一个唱诗班弹琴伴奏,在那儿认识了瓦斯尼埃夫人。这是老建筑师瓦斯尼埃年青美貌的妻子,有一付敏捷灵活的歌喉。德彪西迷恋这位女士,在她的别墅里度过了许多时光。在这期间他逐渐熟悉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仑Paul Verlaine 1844-1896、马拉美Stéphame Mallarmé 1842-1898的作品,并为之谱写了不少歌曲,其中许多是题献给瓦斯尼埃夫人的。创作于1882的《曼陀铃》就是其中之一。魏尔仑的诗大意是这样:
小夜曲的歌者,
和可爱的聆听者,
在歌唱着的树丛下,
交流着会意而无声的评论。
这是Tircis,那是Aminate,
这是永远的Clitandre,
那是Damis。
一个存心令人痛苦的女人,
为那么多人写作了那么多妙诗,
她们丝绸的短衫,
她们长长的拖裙,
她们的优雅、快乐,
她们柔和的蓝色倩影,
在粉红和暗淡的月色中。
在心醉神迷的狂喜中旋转
在微风中抖颤中
曼陀铃在低诉
啦、啦、啦……
根据Rita Benton英译 再译
魏尔仑诗中美丽的意象弥漫着沉思和幻想,拨动着敏感人们的心弦。“音乐高于一切”,魏尔仑追求行云流水般的节奏、旋律感和音响感。他强调词义结构的多义性和暗示性,同时又充分创造诗情和诗境的“色调”浓淡深浅的变幻色阶。不再像浪漫主义诗人雨果那样大气磅礴,滔滔不绝,魏尔仑的诗是晨间的轻风,月色中的花香,淡雅而自然。
德彪西在发现了魏尔仑诗意的秘密的瞬间,找到了创造自己独特气氛音乐的钥匙,从那些诗里,他明白了自己倒底在梦想什么,理解和发现了真正的自我。魏尔仑对德彪西是一个启示,是他灵感的源泉之一。《曼陀铃》是象征派诗歌在音乐上的回声。
为了模仿曼陀铃的声音,德彪西一开始就用了相隔五度的3个音,获得了新鲜可爱的音响和准确逼真的形象。调式的模糊、连续的平行三和弦和七和弦,都具有魏尔仑所追求的“多义性和暗示性”。
人们总在议论德彪西的音乐风格与印象主义绘画、象征主义诗歌的关系,从现有的资料来看,象征主义诗歌的影响更直接更强烈些。尽管由于很早就进入音乐学院,没有受过完备的文化教育,德彪西对象征主义的理想境界、美学追求及美感形式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并将之转化为音乐语言,在音乐世界中开辟出新的领地,这是他的天才所表现出来的独特之处。
罗马奖学金是巴黎音乐学院公费派学生留学意大利的传统方式,每年举行一次作品比赛,获第一名者,公费派往罗马自学三年,每年向学院提交一部分作品作为汇报。谁获得了罗马奖学金就意味着踏上了成功之道。谁是评判者呢?是一些德高望重的权威人物,往往也是一些保守的、反对创新的人。后来德彪西在《克罗士先生》一书中,对罗马奖学金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在那法国引以为荣的事业中,你可知道有哪桩比设立罗马奖学金更可笑的事呢?”“罗马奖学金是一种游戏,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具有民族色彩的体育运动。人们在那些音乐学院、美术学院等等命名的地方学习这种运动的规则。”他特别抨击了评判的固定不变和自以为是:“经过了严格的训练后,比赛每年举行一次。比赛的裁判是学院的院士。由此便出现了这样一种奇怪的现象:不论比赛的是音乐、绘画、雕塑还是木刻,总是威廉·布格勒先生和儒勒·马斯涅先生进行裁判。大家倒没有想到给他们两位搭配一个舞蹈家。”“这些院士先生们的学院派的冷漠态度在这些年青人当中指定谁将是艺术家,这种学院派的冷漠以其坦率而令我惊愕,他们懂得些什么呢?他们自己确信是艺术家吗?他们哪儿来的权利操纵如此神秘地命运呢?”他甚至嘲讽地提出:“的确,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最好还是求助于简单的抓阄碰运气的办法。谁知道呢?运气之神有时候是有智慧的……”这些看法是有事实根据的,拉威尔这位印象主义大师就多次落选,从而激起公愤,以至迫使当时的音乐学院院长杜布瓦辞职。
“这些激烈的言词都是德彪西在以后的岁月中的看法。当年,为了获得罗马奖学金他是全力以赴的。他创作了班维勒作词的合唱曲《林间晨钟》,由于语言过新,估计不合评委口味,他的老师裘拉德建议另写一部作品。他又写了西格作词的女声合唱曲《春天》,评委们认为不成熟。21岁的德彪西毫不气馁,又写了由莫拉作词的男声合唱曲《斗剑士》,可惜只获得了比赛的第二名。1884年,德彪西再接再励,创作了裘那德作词的抒情大合唱《浪子》,这部作品在旋律上依然有拉罗和马斯涅的影响痕迹,但充分显示了德彪西的才能。冲刺终于达到了目标,《浪子》获罗马奖学金比赛的第一名。德彪西在《克罗士先生》一书中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和心情:我得到的对于罗马奖学金的最好的印象是与它不相干的……那是在艺术桥上,我一面观看着赛纳河上来往的客艇,一面等待着比赛的结果。我很冷静,因为我已经忘记了一切过于特别的罗马式感情。在水波上晃动的绚丽的阳光具有一种诱人的魅力。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几小时地呆在桥上舍不得走开。其景色之美,连整个欧洲都在羡慕我们。突然有个人拍了一下我的肩头,气喘吁吁地对我说道:‘你获得了奖学金……’别人相信我的话也罢,不信也罢,我仍旧可以肯定说,我的一切欢乐都云消雾散了!一丁点儿的正式头衔都势必会带来罗嗦、麻烦,我眼里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再说,我觉得我不再是自由的了。”
“这些感觉后来都消失了。一上来总是抵御不住罗马奖学金带来的那种小小的虚荣的。当我在1885年到达梅迪奇别墅的时候,我简直快要把自己想象成为古代传说里的神仙的宠儿了。”
矛盾的心理失落感和虚荣的满足交织在一起。他感到自己的中选,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是没有彻底创新、仍然恪守传统的结果。对真正的艺术理想的内心呼唤使他产生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