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远宏下午还在拍一场室内戏,正拍到女演员抽了男演员一个嘴巴时,他倒像被抽者,一头栽倒在地上,送到医院连一句遗言也没有就死了。死因是红斑狼疮引发的急性肾衰竭。原来杨远宏三年前就得了红斑狼疮,他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老婆。接下来的几天,黄土塬晕头晕脑的好一通忙活。通知了杨远宏的前妻,又安抚热油炸锅般的摄制组,间或还被要死要活的袁莉忙里添乱。好在有一天袁莉突然如鲁智深见性成佛般地悟道,对黄土塬说:原来杨远宏不接受她是因为他早知自己得了绝症,不想连累她。黄土塬见袁莉一副遭霜的白菜又迎回一日春光的样子,蔫透了又挺了挺,只能心里叹息:可怜!可怜!他也劝自己替袁莉相信。
剧组这段时间失去了主心骨,副导问接下来怎么办?黄土塬找来了副导和摄影师,把那些拍摄了的胶片仔细地看了一遍,因为没有制作也没有剪接,全都支离破碎,要对着剧本并听副导的讲解才看懂了一二。这些看完,二个小时过去了。副导很卖力地表现,大有推荐自己取代的心思。黄土塬却心灰了一层。心灰的原因是他并不觉得这个电视剧有什么过人之处,杨远宏本可多活几年,据说是没日没夜地玩命干所以累死的。黄土塬前前后后连贯一想,心里升起一股悲哀,像兔死狐悲。杨远宏三年前就知道自己得了绝症,这才发了疯一样地想拍电视剧,那一定是他心里的一个念头,也许是对死亡的恐惧就要尽力地去抓住一生之中最大的愿望来充满心灵中的突至空白。即使是这一个并不出色的电视剧,在眼看着抽丝剥茧般翻去的日子里,只能尽力地一跃。黄土塬用手捂着脸等待平静下来。人都是要死的,只是大多数人却不知道自己的死期,今天、明天、后天,好像能有几百年上千年的熬磨一样,朝朝暮暮,岁岁年年,觉得这水流也流不尽,光阴用也用不完,只有那预知死期的人,反而像一些真正活的人,明白了生命本来的意义。
下午顺着街道回家,时已深秋,街上零星飘雨,落到地上又不湿,只被干燥的水泥路吸去,吸了雨点的水泥路呈现出灰白色,失了血一般,满地都是斗大的法国梧桐树叶,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是表情也被这阴霾的背景抹的光光的,像只是些成了精的衣物在走动。黄土塬把眼睁着,蹬蹬快走,似乎这样的节奏就能和节气唱反调,只是走来走去也是愈加灰色的楼房和街道,天空阴沉的像马上就压下来的棉被,把这世界准备一股脑地捂死——只是还没落下来,架势摆着的意思是让大家快吸一口气的绝望。黄土塬越走越灰心,脚步去了那份强行的挣扎,慢慢地缓下来,扑面的秋风大有寒意,像一只手掐包子褶一样把眉眼鼻口往一块掐。口里这口气唯一是自己的,呼进来吐出去还能产生一点活的内容感。他想到杨远宏,零零碎碎地把这并不熟悉的人从记忆里挖出章节,合订成一本书,封面上只有一个题目,原来人活着只是这一口呼来吐去的气。什么都是假的,只是些布景,活跃舞台,装扮人生,这些布景当起真来都是实际存在着,美味入口香甜,美景赏心悦目,一旦看穿,则像被人匆匆卷起扛走,这才发现背后空空如也,只有腔内的一口气,以及一点体内的念头组成最基本的自我。
原来人与人根子上的区分也只是心里那点纠缠不去的念头罢了。
大到那些恰遇沧海横流的时代,甘愿逆生理去忍受痛苦,牵入刑牢,再送上刑场的志士勇者,小到个人趣味,爱书者爱画者,做了书痴做了画痴。浓烈到那宗教人士远涉万里漂泊他乡倾心皈依,鄙薄到好一口酒爱一支烟的嗜好,杨远宏要拍电视剧,而自己——
黄土塬想的脑子乱纷纷,就像街道上的落叶。
第二天一大早黄土塬接到欧阳纫兰的电话,说找他谈一下摄制组的事情,经过一夜的睡眠,好像昨天又成了隔世。原来这白天与黑夜的轮回大有道理,并不仅仅是因为地球自转的天文现象这么简单,一暗一亮间从沉睡到清醒,人又重生了一次,只有这重生的不彻底,像蛇蜕时挣不去那层皮,沉重地压在身上。黄土塬懒懒地告诉她不要担心剧组的事情,这个电视剧他决定了要拍完。欧阳纫兰一番踌躇说,那导演呢?黄土塬说这个问题好解决,再请一个就可以了。欧阳纫兰问可有合适的人选,黄土塬说暂时还没有,欧阳纫兰沉默了一会,说她有事一定要找他。黄土塬只好打起精神,告诉她自己家怎么走。然后起床洗漱。在镜子中看见被一夜不塌实的睡眠泡浮肿的脸,热腾腾的水汽一扑,不真实不认识,陌生得他要伸手摸一摸脸,再看看镜子里的人有没有抬手来证实。他这会又盼欧阳纫兰来,她却迟迟不到,足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听见门铃响。
欧阳纫兰今天穿了蓝色的女式西装,头发用夹子干净利落地夹在两边,手提一个大公文袋。欧阳纫兰把他房间打量了一番,笑吟吟地说你的房间倒不大,就这三间么?黄土塬说,后面有个大院子,我怕大房子,房子大了人就压迫得像里面的摆设,四处不靠。欧阳纫兰说,得,这话你说可以,富人可以说我只爱吃青菜,穷人这样说别人就要笑他虚伪。黄土塬本想说那可不一定,穷人就没有喜欢小房子的人么,嘲笑一下她这白马非马的理论,可是他终没有说出来,只问她要茶还是咖啡。欧阳纫兰说要茶,他去泡了二杯。欧阳纫兰打开公文包说,本来半个小时就可以到这里的,我回我妈那里拿了这些东西来。黄土塬接过来一看,是本二级导演证书,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心想这个电视剧对他来说原本就不重要,现在想拍完不过是完成杨远宏的心愿。他把导演证还给欧阳纫兰,说,那就这么着吧,剩下的你来导。这句话把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说词的欧阳纫兰弄的不知所措。她考了导演证一直没什么用武之地,对于这次机会原没抱多大的指望,起码没抱如此轻松就到手的指望。好事太容易到手反而像假的,本该有的狂喜就没有根基,好一会她才找到高兴的感觉,像意外捡了个钱包,表情茫然的兴奋,半天才扑哧一笑。黄土塬惊讶地看她满脸通红,顺着她的目光向墙上一看,该死,墙上正挂着自己画的那副肖像。心想,坏了,这下误会大了。想解释一下,又觉得会不会有掩耳盗铃之嫌,因为画上的人和眼前的这一个实在太像,一时间不觉脸也渐热。两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房间里除了钟在摆动的声音,好像呼吸都停了,却钻到了身体里面鼓荡。半天欧阳纫兰倒先开了口,去看看你后面的院子吧。黄土塬如释重负,忙站起来带她推开后门,到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