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也才十点多钟,黄土塬开车把她送回了家。车一进了城中,意外地那么多灯光挤在空中,路灯,车灯,楼房里的灯,霓虹广告灯,每一分空间都瘦瘦长长地挤进去,灯光多了就昏天黑地,黯然无色。欧阳纫兰说,没想到城市里这么多灯光却又这么暗。黄土塬心里也如此想,见她趴在车窗向外望,头发吹的啪啦啪啦的打,突然很想问问红与黑小姐说的她那个未婚夫的事,可正好对面有一位该送回驾驶学校回炉学习的卡车司机直射着两道大灯把前玻璃照成一片雪白,随后扬长而去,黄土塬心里一气,把要问的话气没了。开了一会,顿时释然,觉得那问题根本与自己无一丝关系。车到了一处小巷子,她下了车,眼见她从两棵密密的无花果树下走进去,月白色衣服像一块渐渐暗淡的光斑,忽地一闪,黑黝黝的墙把她吞进去,他听着她的足音轻敲着地面,心里又侵上一股惆怅,没来由的失落,心神一下子空空落落。等回到家里,只觉得身心都像一包棉花泼了水,又软又重,向沙发上一倒。突然间又灰心丧气到了极点。睁了眼睛左看右看,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亲近,房子也像是别人的,自己不知被谁遗弃在此。进房时曾顺手拧亮了一盏壁灯,一角灯光在墙壁滑落,又在家具的影子中跌跌撞撞。这里每一件东西都是自己亲手买来,精挑细选过的。做家具的木头,曾长在一棵树上,树又长在山上,墙壁上涂抹着光滑的涂料,后面是砖,沙石,每一件东西都有来历。做砖的土不知在哪块路边被人挖出,上窑,煅烧,又被一双手砌在里面。沙石生在河边,被水流从遥远的地方一粒粒聚合在一起,被人挖出,打入水泥中,最后来到这儿。每一件东西原本都和自己绝无关系,就像自己身上的皮肉,心里的念头,和它们也绝无牵连一样,虽然彼服务于此,家具方便于这具身体的使用,墙壁阻拦风雨让这身子安心坐卧休息,在传统意义上它们属于自己,自己可以随便处置。那一把小方椅,淡紫的颜色,两边的把手雕成荷花型状,后背是一色的水曲柳。妙的是上面有一处斑痕,原是一处被折断的枝节在树木生长中被吞进木体,又被人切开。多少年前的斑纹暴露于眼前,自己一眼看这,正因它像一只人眼,饱含着感情,给整把方椅一种生灵的活力。爱了它是当时心情中一种突至的兴趣,或者说是爱欲。那兀立在墙角的一对瓷瓶,正转射了壁灯的一点光亮,水青色的瓶身隐隐透亮,那是某年去景德镇带回。这每一样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总是心灵一下中的波动,或实用或喜爱,可它们和自身的距离,和这具正缓缓呼吸皮肤下有血流胸膛里有心跳的身体相隔万里,比唐三藏才出东土大唐与西方待取的佛经还要遥远。原来人生若无种种念头,小到对进口的食物的挑剔,大到征服什么或被什么征服,那就只是一堆血肉在时间背景下完成生与死的规律性转化。而有了这些念头,这一堆本无意义的血肉在诞生与消亡的过程中可聊得安慰,不至于无聊,不至于在大部分上缺失掉延续下去的动力。
想了这些种种,突地如梦方醒,如被一记霹雷斫住,手脚俱麻,心头乱跳,电力还在肢体上钻,眼前倒是亮了亮,跑到里屋去拿了那张肖像来看,前几年无聊中学会了画画,不知怎么就画了这么一张,黄土塬扭亮了灯又灭掉,只觉灯光晃眼。借着爬进来的一角月色重新打量,看月色里是人物正缓缓升起,慢慢成型,他看见纸上流淌着一股月色纯净如水,心里也是一片皎白,白成了透明,白成了空洞,白的什么也不存在。好像一口没有底的井在心头旋起,按口井把身体一套直坠下去——存在于身体里的东西淹没了身体。可细想又不荒谬,自己二十几年的日子不就存在于一晚,甚至存在于一眼之中。
抬头看了看窗外,只觉得此身如天空到地面的那一截,月华隐隐的分明无处不在,可又连个影子也抓不到。天空擦过一只夜鹰盘旋了一下不见了,在暗白的天上一圈影子虚淡地扩大,反而让这空更空了,空到了连空也感觉不到,空到了想自己从来不存在过才好,要从来不存在过,远非结束或者死亡那么简单。从来不存在过也就不会因这份念头而起迷茫和惆怅,这念头既起,想到结束和死亡则更加迷茫和惆怅,这真是既怕了一个字又盼了一个字,只有自己从来不存在过这份念头,既无生也无了才可。
这感觉真如一根钻心的铁钉,向下钻的时候还要把痛感四面旋转地扩散,又无法突破身体的局限,只在体内点点累积,直到不可忍耐。看了墙角的钟,正逼近十二点,试探地拨了欧阳纫兰的手机,一听对面的手机待接音嘟嘟地响起,心里突然千言万语地涌上来,只觉得待欧阳纫兰把电话一接,就能如江河水流一般滔滔不绝地把二十几年的感觉通过电话传过去。欧阳纫兰接了电话,一听是他,语气听得出有惊喜和得意,可瞬间就掩饰住,反而略带抱怨地说刚刚睡着就被吵醒了。这抱怨里调和着娇嗔,就像咖啡里调和了牛奶,可掩去本味,让对方觉得并非是真的抱怨。黄土塬就抱歉打扰。欧阳纫兰接着说,我正在做美梦呢,被你打断了,你得赔。黄土塬问怎么陪,那边说,陪我多聊一会——我一醒来就难以睡着了。黄土塬心却早灰了一层,就着余光去寻找刚那会儿的感觉,就像拿根蜡烛在才走过的漆黑路上寻一根针。舌头上有个闸,怎么都打不开,只能说不知怎么突然失眠,想找个人聊天,就想起了她。欧阳纫兰说她也失眠来着,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全忘了刚才说被黄土塬吵醒的话。两个人共同拥有的一个失眠原藏有延伸谈话的机会,可彼那一个和此这一个貌合神离,黄土塬越发无话,想来想去,原来凡是真正想说的话都是说不出来的,都只能放在心里。人这一生,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在说废话做废事,只有那百分之零点零零一的时候自己说了给自己听的才属于自己。这极小极小一点话方是人这一辈子唯一想说的,可又没有听众。不,有的,有一个几乎属于臆造出来的人,那人也等同于自己,就是有生活的原貌,可以摸藤寻根,可终是自己幻化出的一个分身。
黄土塬无话可说也就能说也说不完,一直到欧阳纫兰那边打了个哈欠,终于可以结束。黄土塬把电话挂断,发了一阵呆,窗口流进一股风到桌子上一掀,放在桌上的那张肖像滑溜溜地掉在地上,他也懒得去拾。月头偏西方,从窗口拉近来的月色从一个三角膨胀成整窗,全都压在那张肖像上。黄土塬怔怔地看了一气,想每一处线条每一道颜色都是自己画的,哪一处神情哪一个面貌都是自己描的,画了她的那时看了她的这时才像自己是自己,没画她没看她的时候自己不是自己。真像庄周梦蝶,是梦里的蝶是自己,还是梦醒的人是自己,纠缠得难以开交。又想对欧阳纫兰全部的兴趣都是她和这画上的人长得相似,原也是蝶和人的判断。又再一想,画上的人原也无可寻觅,画她的自己等同于也无可寻觅,别说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流年里,就是前一个小时与后一个小时,前一分钟与后一分钟,前一秒钟与后一秒钟,都是绝无寻觅到的可能性。所有的希望原是绝望,所有的悬念原是空幻,人生的不完善以至于此,难受的不可克制,举目从窗斜望到天上的一轮明月,又低头看地上的一层白霜,又四顾一阵。渺渺茫茫,矗立于黑暗中的家具,壁立于四面的墙,一分一秒滴滴落落的座钟,今天一天的琐碎事情,昨天前天大大小小说着做着的事情,一年前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所有事情都陌生得如同隔世,就如轮回前忘了喝那碗孟婆汤,所有的幻影都压在今生,都像五光十色的泡沫围绕在身边,可以看见,一伸手什么也没有。只觉得身体空出一个洞,比身体大上一圈的洞。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黄土塬突然收到一个请贴,是市书画协会寄来定于某月某日于某处展开市书画研讨会。黄土塬前几年学画拜过一个老师,叫黄更成,这人本职是市委文博馆的一个研究员,早年学国画,后来改去画油画,这几年渐渐成名,在市书画协会挂了个秘书长的头衔。黄土塬看请贴下方印有他的名字,想来是推辞不了。正伤脑筋,又接到黄更成的电话,说是上午曾去他的办公室被人挡驾,中午在他家门口守株待兔又空等一场,才搞到他的电话。黄土塬诧异地说,我的电话你不是有吗?黄更成苦笑一声,你知道我从来不记数字,我自己的手机号被人问起,总要打对方手机一下,让人自己去看。黄土塬想了一下,果然是这般。此人也是个痴人,有些痴气。猜疑说,找我这么急,只为了这次书画展?黄更成说,那倒不全是——见他沉吟不说,黄土塬也知道他是个名士性格,大略琢磨出他的用意,便主动说,我还是和去年一样,捐一万块赞助,不过我是没有作品展出,我那点水平挂上去臊的慌,研讨会我就不去了。黄更成果然振奋了一下,转而又说,没有作品倒没事,我们评出奖可以挂你企业的名称。黄土塬连忙声明,绝对不要。黄更成过意不去,来回推让,突然想到如果黄土塬不要冠名权可以另找一家企业收费挂名,这才住口。终是不好意思,就说他才仿了一幅李龙眼的白描仕女,是这一年里最好的一幅,送给他略为谢意。
黄土塬说,这个是我喜欢的,等几天我专程去拿好了。你现在又开始画国画了?黄更成说,你知道我是画国画出身的,那时候总觉得国画意犹未尽,如青菜豆腐,味道不浓,顶重的大泼墨写意,也只觉得像油煎豆腐油淋白菜,中年人的心情么,国画是难承托的,这才去学油画。现在反而腻了油画那种红烧肉味,也许是步入老年了,这才明白曲径通幽。画了一段时间油画,反懂了早日只是在曲径上兜来转去,国画入了幽境,那味道也是浓烈的。黄土塬连忙打断,心知这一说来就如滚滚长江东逝水,连绵无边,你才多大,就说老。黄更成也才四十几岁,比黄土塬不过大六、七岁。
老是老了,今年长了辈,当爷爷了。说到这儿黄更成忽然想起正事来,正好借题发挥。黄土塬连忙恭喜,黄更成的儿子和黄土塬也熟,是个中学教师。
什么时候添的孙子?黄土塬问。
今年三月份上,这不,都七个月大了。黄更成顿了一下,又道,对了,怎么时候能喝上你的喜酒?
黄土塬听到他说到私事上,心里愕然。黄更成是个洒脱惯了的人,自己的家事尚且从来不问。黄土塬打起哈哈,早呢,早呢。
黄更成在那边笑一声,这个我本不该问,恰有个状况该着我——顿了一下,又说,研讨会你不来可以,我怎么着也得请你吃顿饭。我看就约在这个星期六晚上来我家里。
黄土塬推辞,黄更成不答应,我本来不来烦你的,你电话也是别人给的。我想这花好月圆之事合得成合不成都是美意。不说了,总之你要来,电话里说不清楚,水酒一杯等你。
放下电话黄土塬琢磨黄更成意中稀罕,话里有话,语气叵测难懂。正莫名其妙间,突又接到红与黑小姐的电话,问她有什么事又不说,只是东扯西拉地聊,问他中午饭吃了没?现在是下午四点。中午吃的什么?黄土塬说叫的快餐。红与黑大谈快餐的不营养和不卫生,青菜里吃到虫子,米饭里有沙粒。有一次呀,就是半个月前,我们拍外景叫的快餐,你猜我吃到什么了?一根芹菜往上一翻,有一小块卫生纸粘在上面。黄土塬差点没吐出来,求饶说,我在感觉有一卷用过的卫生纸在胃里等着消化。红与黑小姐夸张地大笑,认为他很幽默,她也懂得他的幽默,这是一种默契。
你们男人总是这么不讲究饮食,饮食最重要。汉朝有个郦骐说食为天,孔子说食色性也,礼记里有饮食男女。可见人活着吃是多么重要。红与黑再接再厉。黄土塬觉得他胃里被塞了整捆卫生纸,快到奋然不可奈的地步,想,《管子》牲民篇中有“衣食足,知荣辱”这一句,想来红与黑小姐一定是不足的,却不是缺衣的不足,早起天气预报温度在十度左右,红与黑小姐习惯于不足衣,并不怕冷,总要露出大半截,食也一定没足,因为要减肥,所以可不知荣辱,不由莞尔恶笑。哪知下面红与黑小姐的话差点没让他从座位上掉下来。她接着说,我呀,是很会做菜的。我看一本书上说,抓住一个男人的胃就等于抓住一个男人的一半,以后我可以给你做饭菜。
黄土塬想一个女人要给一个男人经常做饭菜不外乎二种情况,一是做饭的钟点工,再则其意汹汹不测。红与黑小姐想来并非有意来当自家的厨子,多半属于汹汹不测的那种。他见她语气渐柔入港,怕起来,赶忙声明自己是属于猪八戒那种,不管干的稀的埋头捞一个饱就知足。红与黑小姐柔声说对待自己的胃一定要精细。语气嗲的像从话筒里伸出一根羽毛来抚摸黄土塬的胃,好像平日里黄土塬饿了都是在水泥地上啃几口。黄土塬几乎要仰倒,觉得谈胃这东西离生活实在太近了,近的让人毛骨悚然。周全点还是说些离器官比较远的,一急之下变得其笨无比,想来想去也想不到说什么。等他终于想起对方是不能通过电话线看到这边的,心说:倒霉,倒霉,和红与黑小姐聊一会天智力竟下降至于斯,忙无中生有地在假装面前有一个人,侧过头对空气说,我就来。随后又对着话筒说抱歉有人找。红与黑小姐咯咯一笑,欲言又止意犹未尽地说,今天是星期四,好了,不过二天,那我就挂了。黄土塬脑子里装了弹簧,一颤一抖,心惊肉跳地预感到不详之兆,问,什么二天?红与黑只笑不说,道了再见。黄土塬呆呆发怔,隐隐有不妙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