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照例是和以往在外面宴客喝酒回来的习惯,一样洗澡、喝茶醒酒。洗了热水澡,带了一身萦绕的热气坐的沙发上泡一杯浓茶喝。沙发后面就是大窗,圆圆滚滚的一个大月亮挂在窗中。黄土塬喝了半杯茶,只觉燥热,往日里洗过澡之后会有一阵缓缓释放的清凉,怎么今日这般凉爽的天气还有内外夹攻的热闷?想去开空调,才一打开,见风板上扑出股股凉气又觉得没来由的讨厌,吹在脸上像无数个冰冷的小舌头在舔,别有用意,想把表面的一层揭开。他又把空调关上,半躺在沙发上,窝回一团燥热里面去,只觉得心再也安静不了。铃铃的都是莫名其妙的响声,愈来愈响,怔了好一会才发现是电话在响。他接了电话,是袁莉。探头看一下时间已是十二点了,问她,怎么还没睡?袁莉却什么也不说了,听筒里安静得不像安静——好像电话线那头是连在深海里,连电流交换的沙沙声也没有,一根死线,他几疑对方是挂断了电话。过了许久,方才听见袁莉对着话筒喘了一口气。想前面都是在屏声静气,黄土塬听得像叹息,原来真正的叹息是不会呼吸了以后身体被带得做出的应急反应,一根不情愿飘荡的游丝。黄土塬心里又是惋惜又是理解。听见她终于开口说,我现在坐在阳台上看月亮——大哥,你看得见月亮吗?黄土塬四顾一番,醒悟到月亮要到窗口去看,窗玻璃隐隐地有些潮气一样的纹路,一个湿漉漉又昏又黄的月亮贴在上面,像淋湿了水的剪纸,朦胧又朦胧。袁莉说了这一句又不说了,好像是忘了黄土塬在电话这边,黄土塬也没觉得什么,仿佛正该如此。把电话贴在耳朵上,半躺在沙发上拿眼睛去瞄玻璃上的黄月,看久了月亮就长了毛,化成一滩黄澄澄的水痕,一会儿收缩一会儿扩散,如此良久,再看四周,哪儿都是黄通通的,四面都是那种黄。一直到脑子都被黄昏昏的光芒冻住,这才发现睡了好大一会,手脚因姿势不正而麻木了,电话筒丢在肚子上,这一觉大概睡了有二个点,对着话筒听了一下,声息全无,袁莉早就该挂了电话。只觉得四周静的可怕,唯有墙角的三五红木大座钟一刻一刻地把时间送走,那机械的一秒一秒的足音也像在往远方走去,再不回来。黄土塬翻身起来坐了一会,四肢的麻木退去了,却压着一团燥热,只在皮肤下滚,和夏夜相互呼应。热烦了脑子里旋着二个窝,从一团混沌浮出来,越逼越近,越近越清晰。慢慢地就变成一张圆圆的脸上两个酒窝,并依着这酒窝浮出一个笑容,他只看一眼,心就开始跳,随后又遗憾这一对酒窝不该有的,记忆里却是没有这对酒窝。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天气进入最酷热的时期,一日追着一日的热,总像是前一日的热没有褪尽,后一日的热又加上了,累积到了一个顶点,一直到阴历的八月十五前一天,好像这热会一直到地老天荒,哪想如垒积木垒得过高,突然之间就崩塌下去,刮了一夜的秋风,又滴了半天的淋淋秋雨,十五这天就如一个粗皮大柚子被剥下表面那层又厚又燥的沙皮,露出一个秋高气爽的果芯来。天气热的时候黄土塬去过杨远宏的摄制组一次,遇见了杨远宏和欧阳纫兰。杨远宏瘦得脱了形,嗓子沙哑,晒的像才从非洲回来,头发更密更硬更长,验证了马瘦毛长的道理。黄土塬本是作为投资人去关心一下拍摄的进展,才到摄制组租的宾馆房间和杨远宏谈了几句,又觉不耐,正欲找借口开溜,杨远宏却歪头斜眼鼻起鼾声,想是累得狠了,后来副导说他已是三日没睡。黄土塬出来,又找欧阳纫兰,正在走廊前遇见,见她剪了齐耳短发,脸上也黑了一层,说是拍了一个星期的外景,头发是按剧中人的造型剪的。这次见面熟了许多,也许天热得人头晕?感觉也就迟钝了一层,完全没有他未见她时想象中的感觉,好像多日来日思夜想的是另外一个人,也许真的是另外一个人。不过这也好,解决了他无法解决的问题——很自然地问了她的手机号和拍摄档期,竟没有一点慌乱。待到觉得再待下去有些多余,正和欧阳纫兰告别想走,走廊那头咯噔咯噔跑来一个高个女孩,那姿势就像标准的橱窗里放的木头模特加上了动力装置,挺胸收腹紧抬着下巴,过来把欧阳纫兰一打,蛮惊奇地说,你在这里——眼光却落在黄土塬脸上,热辣辣地看,比外面的天气还热三分,涂出的暗色眼影让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失了控一样滑,再转快一点就要落出来。有朋友在?介绍一下。话是跟欧阳纫兰说的,可眼睛全不看她,那意思是等着黄土塬做自我介绍。欧阳纫兰笑笑却不说话,反而后退一步。黄土塬见走廊尽头数个红男绿女在张望,也一时错愕,这女孩却等不及谁来介绍,便向黄土塬伸了手过来,她个子高,胳膊长,穿一件淡蓝色丝绸无袖上衣,雪白的手臂喷出一道水光一样冲到黄土塬面前。那样子黄土塬不伸手出来挡住,会化成一滩清水喷他一身。无奈之下黄土塬只好和她一握来抵挡。哪知她腕上是水龙头的开关,这一握反而是开了水龙头,不仅露着的两只胳膊,就是牛仔短裤下的腿也化成两股白水,滑溜溜地流过来,扑鼻一股香水在肉上腌久了的味道倒像是劈面打了人一闷拳。
我知道你的,黄土塬,对不对?蓝天集团的老板,我介绍一下我,兰茵,这名字你听说过吗?人的名字原是人行为的浓缩符号,对黄土塬这个符号后面的内容她了解的比黄土塬对兰茵这个名字浓缩了什么可是多了又多。所以黄土塬只能张大嘴巴,兰茵,兰,我想百家姓上似乎没有这个姓。兰茵说,这是艺名,其实我真名嘛——抬头望了望空气,好在她个子高,想望空气只须下巴一扬,眼光就擦着黄土塬的头皮飞出去,现在不告诉你,以后再告诉你。
兰茵是今年模特大赛第二名,欧阳纫兰在旁边说,很有名气的,摄制组的特邀演员,很多老板追捧的。这话说得兰茵笑出声来,却没体会到后面带的暗算,看来模特第二名上了智力比赛也能拿第二,不过是倒数。黄土塬说,难怪,我说什么这么标准的姿势。心想她睡觉时是不是也拿捏的这副模特姿势,那还得有一张特制的床,又想不必用床,只须去买装木头模特用的纸箱就可以。想得他一乐,兰茵得意地以为黄土塬欣赏她,说,我的真名叫朱墨。黄土塬说,这名字好,这名字好。兰茵越发高兴,问,这名字怎么好?黄土塬当然不能告诉她本来他想的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代表着本质上的易染性。这一问怔了一下,只好说,朱墨,朱墨,文气扑鼻,文气扑鼻。这一夸正在点子上,得意的兰茵恨不得手舞足蹈,她原是书香门第的出身,父母都是大学的教授,三代上也有点名堂,平日里只恨社会上没有盛行随身带家谱的风尚,好让她随时拿出来证明美女加才女仅此一个,美女她自幼是随身携带着的,才女是按血统论推证出的想当然。
黄土塬假故告辞,答应了兰茵有空吃饭,再握了一下欧阳纫兰的手,想了想说,有时间——在你不拍戏时,你我抽空喝个茶。这话本不好说,被兰茵撩拨了一阵子,脸皮厚了许多。哪知欧阳纫兰还没开口,兰茵雌性动物的本能被激发,说,想请我们小兰喝茶,要二个人同意才行。说着故做亲热地把欧阳纫兰的肩一抱。黄土塬见她摆出三分保护者的架势,以为奇货可居的意思,想来果是才女,还知孔夫子的玉在匣中求善价,要当那管玉的匣,正欲开口,哪知她说,小兰可是有未婚夫的。这话顿成赤裸裸地挑拨,只有智商在80以下的人才做得这么直白粗陋。欧阳纫兰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黄土塬吃惊地看着欧阳纫兰,二人都沉默至无话可说,兰茵下巴胜利地扬到要掉下来。
八月十五这一天早上刮风,头一天下了秋雨让人担心第二天的月亮给淋化了,早上的秋风席卷了一天的阴云,早早就在天上布置出晚上行月的背景。十五这天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不出月亮的,古人的历法唯有这天最准确,立春可能会冻得死人,立秋也会热得死人,小雪未必下雪,只十五必出月亮。而十五的月亮对黄土塬来说又自不同,二十五年前就是在这一天遇见她,后来黄土塬学习画画,还画了一张她的肖像。现在他拿了这张肖像,体味到歌德说过的收藏家的幸福的这句话。他收藏了二十五年前的月亮,那月光也太亮了,照的四面的世界都蒙上了墨汁,月亮收藏在心里就吝惜那些光辉,不投影到现实中,所以黄土塬就成了黄土塬,现在的黄土塬。二十五年前他只是个农村来到这个城市的孩子,在建筑工地做小工,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他一个人在工地,坐在工棚外面,四面都推着竹架和钢筋,几栋半成品的大楼像正被剥开了一半的动物打开了内脏放大后置在那儿。就是这天遇见了她,她从这儿经过,不知怎么就来和他交谈,看了月亮,还给他吃了月饼。她大约就住在附近吧,长长的眉,圆圆的脸,年龄和他差不多大。
为什么黄土塬这一刻起就突然变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变化来的最初并没有以后想象的那么惊讶,就像一粒种子埋在土里时,没有变成一棵树时,种子自己看自己还是种子。遂人氏打出了最初的火和仓颉造出第一个字也没有预料到后人用火烧去一个罗马王朝,曹雪芹写出《红楼梦》。后来黄土塬想过,她成了一股潜伏的力量藏在他心里面,他要努力去接近她,在他心里月亮下的她太过完美,他拼命地要站在她的对面。人一有了向上的目的,也就有了向上的动力,二十五年后他成了亿万富翁。
据说斯宾塞在死前一刻曾经说他十八卷的综合哲学远没有他要有个孙子让他快乐,又有大仲马对小仲马说:我一生中最伟大的作品是你。黄土塬成了亿万富翁,就像斯宾塞的综合哲学和大仲马的小说一样,其实并没有完成他的人生志向,也有着斯宾塞死前的遗憾和对大仲马的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