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黄土塬约了杨远宏吃饭,他说把女二号也带过来。黄土塬估计他是明白袁莉那事的麻烦来了,准备解释一番。黄土塬是想说袁莉的事,却和袁莉当不了女二号无关,在这方面黄土塬分得清,袁莉吵着要去当女二号不过是为了拍电视的新鲜。
下午刮了一阵南风,天开始下雨,街道像泼了油一样光滑新鲜。到了晚上华灯一上,落了一下午的细雨匆匆收了场。暑气平和了,黄土塬开车出来,把车窗打开,见灯光成串落在油滑的马路上,把右边的树影拉出道道疯长的痕迹,切割在背后的灯光辉煌的大楼的腰上。这天气一凉爽,往日这些疯长植物带来的一种燥乱感一刮而去,只有勃勃的生机随处流淌。黄土塬被窗外的清风一吹,觉得想好的为袁莉适当地给杨远宏一些警告的念头有些多此一举,责任感一退,顽心一起,想袁莉和杨远宏二人在一起生活会有什么样的情节,想来想去,脑子里总是一头熊被一群野蜂追赶的场景,几次笑出声来,待车开到了那家酒楼,已觉得杨远宏和袁莉倒还真是天生一对。
进了他订的包间,杨远宏还没到,黄土塬等了一会,手机就响了,却是袁莉打来的,袁莉问他在哪,黄土塬说在请一个中年男人吃饭。袁莉呸了他一声。黄土塬发誓说并不是开玩笑,真的约了杨远宏吃饭,袁莉一听立刻要赶过来。黄土塬既已打消了要警告杨远宏的念头,也就不介意她来,告诉了她地点。刚打完电话杨远宏就领着一个年轻的女孩进来,介绍说,这就是女二号欧阳纫兰。黄土塬明白她就是取袁莉而代之的那一位。欧阳纫兰一笑,伸手和黄土塬一握。黄土塬扭头出了门,说,你坐,我去叫服务员。厅内一直站着的那个服务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外面是大厅,人不少,黄土塬找了个位置坐了一会,只觉得刚才和欧阳纫兰一握之间心脏就留到她手里了,这会子血管里的血液没有了心脏的主宰,不受约束,只管全身到处跑。正看见袁莉从大门进来,伸头到处张望,黄土塬勉强定了定神,叫了她一声,这才回到包间。
看见黄土塬带着袁莉进去,杨远宏也坐不住了,也学黄土塬去大厅转了一圈。要是往日黄土塬必然要在心里笑他一番,可现在思维的力量只用在压制那颗全速蹦跳的心脏,好像才找回来,并没有完全复位。等杨远宏回来,点了菜,四人忽地沉默了几分钟,黄土塬和杨远宏是心烦意乱,袁莉是琢磨对策,欧阳纫兰则是莫名其妙。还是黄土塬比较老到,首先开口,他向欧阳纫兰硬硬地看一眼,这眼看得狠,因为是强迫自己去看,就像在走夜路的人过坟堆,越是怕越是吹吹口哨唱唱歌。他说,欧阳纫兰这个名字有点古意。欧阳纫兰一笑说,我本来名字有四个字,叫王纫秋兰,因为叫起来不方便就叫了欧阳纫兰。黄土塬惋惜说,王纫秋兰不该改,只中间有个秋字就高雅许多。欧阳纫兰听起来像古装戏里丫鬟的名字。袁莉插嘴说,大哥你真没知识,纫秋兰以为佩是离骚中的一句,这名字雅的很呢。是么?黄土塬故作吃惊。欧阳纫兰又微微一笑,两颊各浮起一个酒窝。好像一块石子在一池春水里一投,荡得黄土塬心里全是波纹。可他却惋惜地转头不看,只觉得这一对酒窝没有才好。
等菜上来,酒上来,杨远宏慢慢回过神来谈起了他电视剧拍摄的进展,谈了一气,没有什么回应。欧阳纫兰因和他们不太熟悉,就不多插言。袁莉和黄土塬心里有鬼,几乎充耳不闻。杨远宏只好停言点了根烟。这时袁莉反来找麻烦,说要回摄制组,要演女二号。杨远宏和黄土塬相对苦笑,欧阳纫兰原没见过袁莉,只知道她演的这个角色本来是一个大有来头的女孩,这下知道正是眼前这一位,很是尴尬。黄土塬哄了袁莉几句,袁莉说,不演也可以,反正我要回摄制组。说完看了杨远宏一眼,脸色竟一红,还懂得掩饰,偏过头去。坐在她边上的黄土塬听到了她的心跳,想来不至于耳尖如此,或她心跳如鼓,多半是自己心跳得慌。突然想如果自己有时间也巴不得能去摄制组打个杂,原因是——看了欧阳纫兰一眼,见她手上端了一杯酸奶,几个尖尖的手指压出来的雪白点子像从玻璃杯里吸收了酸奶的精华,心里又是一阵急跳,老大不忍,对杨远宏说,那就让袁莉回——却见杨远宏挤眉弄眼地跟他使眼色,于是把话顿住。心里突然明白,杨远宏换了袁莉,多半是和情感有关,定是袁莉死缠烂打地向上凑合,吓坏了杨远宏。又想杨远宏不接受袁莉,不外乎是这个原因:一是知道她和自己的关系,不愿意惹麻烦;二是压根就对袁莉没有好感。前者让他鄙夷——杨远宏怕他不过是因为他是投资方,这人什么都可以舍弃,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何况一区区袁莉?后者让他恼怒,起同仇敌忾之心。这感觉复杂无比,竟有些微酸,根源决不该是在袁莉身上。
黄土塬说,大不了我再给你投资,小丽也搞个电视剧来拍。想怎么玩怎么玩。你就当导演好了。我想当导演最容易,剧本有人写,找场地有场务,什么道具、灯光、摄影,都有专门的,就是总体规划也有制片主任和副导演,再剩下就是演员,导演也就是叫声好或者不好,等于是个观众。只不过观众是拍好了以后才看,导演是在拍的时候看。
说完后痛快劲一过,又觉得语气刻薄了些,顺手拿过旁边的酒瓶给杨远宏满上一杯,哈哈大笑地掩饰,做出一分得意洋洋的样子。生意场上混了二十年早就会装龙像龙装蛇似蛇,宁愿让他们以为他是仗势欺人的骄狂。想该死,今日怎么竟失态到如此地步。原来心里对杨远宏的恼怒,竟像编辑学里的置换思维,因袁莉爱上他,而杨远宏无意接受袁莉,想当然地置换在自己和席上另一位女宾欧阳纫兰的身上,两下一比较,心里妒忌,真是莫名其妙的紧。
杨远宏说,一语中的。其实导演真就是个提早观看的观众,只是观众看时已无可奈何,觉得好觉得不好都只好囫囵将就,而导演看时觉得不好,可以立刻修改。黄土塬说,我看这才最难,一台大戏角色纷纭,有在戏内的有在戏外的,只有导演既在戏外,又在戏内……再欲说下去,厅门突开,黄土塬愕然回头看去,认识的,原是一家有业务往来的企业经理,姓顾。这顾经理也恰好在此处宴客,听说黄土塬也在,正有生意上的事依傍,就冒失地来套近乎,一顿寒暄,依次敬了一轮酒,胡乱认识一番,才告辞而去。
欧阳纫兰说,原来您就是海天集团的老板,失敬,失敬。
原来杨远宏并没有跟欧阳纫兰说黄土塬的身份,和黄土塬的几番交往,知道他是个潜沉的性格。黄土塬对欧阳纫兰迟到的失敬本想问,你失敬的是海天集团的老板,和我有什么关系?可是这句话给欧阳纫兰眼波一横,化成无形,反而有一丝被重视的得意。耳里忽然传出一声幽尖的女高音,原来是姓顾的走时门没关紧,大厅里有卡拉OK,有一位自视有余音绕梁之能的女子正在那唱《枉凝眉》。大家都不吃菜了,可见音可代肉味此言不假,当然是吃饱之后。
欧阳纫兰突然说,我这几天看《红楼梦》,很有点心得呢。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挑起话题,和刚才的矜持难合颇不相似。袁莉插嘴说,我最看不进那书,看的人着急,贾宝玉明明爱着林黛玉,林黛玉也明明爱着贾宝玉,却七转八转地在那兜圈子,从头到尾也没说一句I love you。活该他们倒霉,一个死一个出家。这话说的大家都忍俊不禁地笑。欧阳纫兰等她说完,大家都笑完了,这才接着说,我看整个《红楼梦》可以用几句话概括出书里与书外。
这话说的杨远宏和黄土塬都肃然起敬,沉耳倾听。欧阳纫兰说,就是四句话: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杨远宏说,这是二十三回中林黛玉听到的牡丹亭唱词,细一想,还真是这个味道。一段如花的美眷,却难耐那似水的流年,古人说的人生四美,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却经不住无可奈何天,却又是他人院内的歌舞。二人各自思量了一番,越想越深,黄土塬说,这里面还有深意呢,原是世人的繁华,终是谁家院内的歌舞,隔墙听着,可看,可惑,可想,可是终在墙外,只疑信人在墙内,终是空幻,却又如此诱人。二人夸欧阳纫兰说的精析,又各自按自己的理解推断一番,有的说出来,有的放在肚里。黄土塬说,只凭这一句,我看抵的上十分之一个曹雪芹。
欧阳纫兰不受黄土塬的恭维,一笑说,抵的上十分之一个曹雪芹,可未必写的出百分之一的红楼梦。好比三千个中国字都会写了未必写得出好文章。记得满汉全席的菜单,可一道菜也未必做得出来。我看哪,导演可不容易做,把《红楼梦》比成一出戏,导演就是曹雪芹。
说完一笑,把眼睛在黄土塬脸上扫一下。黄土塬说,如此,原来是为你们大导演抱不平呢。得,我自罚一杯。只觉得她眼风的余热还留在脸上,还好酒早就已经上了脸,除了自己别人分不出哪是酒染红的,哪是羞出来的。去拿酒瓶,在杯中一倒,却是空的,半天才落下一滴。眼见一滴酒从瓶口“哧”地落入杯子里,在一片玻璃底透明色中消失不见,只一缕酒气窜上来。抬头正看见欧阳纫兰顽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心里突地明白,她是有意要引起自己的注意。
又胡聊了一会,这才结账出门。黄土塬开车先送了袁莉,又送杨远宏和欧阳纫兰回去,之后一个人把车往回开。起初还平静,手把着方向盘规规矩矩开车,路面上的水早干了,却因淋了一下午的细雨,又是晚风吹干的像被洗衣粉洗过一样,又白又干,在朦胧夜灯里白亮亮的一条直伸过去。看熟走惯的路陌生起来,浑不知将通向哪里,只有一片光影衬托下的夜色被托在车窗前方,形成一个玫瑰色的斑纹,既近又远,似乎多踏一脚油门就能冲上去碾碎它,可一直在行驶还是挂在那儿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