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百路——怎么说呢,能力是有,特别会写,只是嘛——平时有点自由散漫,对本职工作也不大负责。当然啦,年轻人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也是难免的,而他这人最大的毛病还在于自以为是,认为自己是个作家,就自高自大,把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同事关系也搞得很僵。”
这是老李校长李大虎在位时给周百路的评语。
不过,实事求是进说,在周百路评职称时,不论是中学三级还是中学二级,那评审表内“基层单位意见”一栏里,老李校长的评语绝不是这个样子,那上面的话也就与学校其他教师的评语没有多大区别了。不外乎:尊敬领导,团结同志,遵守学校规章制度,工作认真负责,教学成绩显著,符合中学三级(或二级)教师条件等等。到后来,由于评了职称的教师每年要进行一次年度考核,老李校长看到全校一百多张表格(每人一般需一式三份),他说他一人实在忍受不了那一遍遍的重复抄写的痛苦。老李校长便想出新招,干脆将那千篇一律的“评语”先抄在黑板上,再让教师们各自抄写在自己的表格里的那一栏。当然,周百路也不例外。
抄就抄呗,反正那上面没一句不是高度评价的语言。只是有时,当周百路觉得那上面有不通顺的句子时,总忍不住要去修正修正什么的。不用担心会得罪老李校长,因为当表格交给老李校长后,老李校长是多半不会看的,最多也只在那“评语”栏里签上“李大虎”的大名,然后再盖上学校公章了事。用老校长的话说,你“中三”“中二”都属于初级职称,初级职称表即使交县里,别人也不会看的。你再写得咋样又能咋样呢。中级、高级就不同了,比如中一、小高职称表,上面就得细细地审核。可中级职称是有名额限定的。对于这个地势偏僻又无啥成绩无啥名气的乡初中,两年能分来一个中一名额就不错了,高级职称从来就不见影儿。自开始评职称以来,乡中一共就评了三个“中一”,三个都即将退休的老教师(包括老李校长)。评“中一”是要排队的。主要当然是以工龄排,乡中还有好些与周百路父亲年纪一般大的也还是中二职称。周百路虽是乡中唯一的本科毕业生,文学学士,可毕竟才十年多一点的工龄,即使再分十个名额也排不上他。好在周百路并不在乎那个“中一”。
凡事都有意外。由于老校长一再将他的“先进经验”发扬光大,以至后来的初级职称评审表,老李校长仍如法炮制地继续施行推广他那抄“小黑板”的经验。在评“中二”那年,正当周百路自嘘以第一个交表而沾沾自喜时,老李校长突然把他叫了去。
“这是你自己写的评语?”老李校长拉长了脸问道。
“不,我照你小黑板上抄的呀。”
“照我抄的?那我们去对照看看。”
一对小黑板,果然有几句话变了样儿。
“你那几个句子有语病。”周百路只好实话实说。
“有语病?”老李校长的脸拉得更长了,“我看是你脑壳有病吧。我问你,为啥别人抄得,就你一个人抄不得?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校长吗?”
周百路气得说不出话。
过后,周百路又一想,也是,老李校长毕竟是一个初中就未毕业的肄业生,写出那样的语句也理所当然。想到此,周百路的气也就消了大半。
周百路还算是一个想得开的人。比如,他认为别的老师会一字不漏地抄那些错句子,不是因为他们分辨不出句子有语病,而是因为他们不想得罪老李校长,再说那于自己又没啥损害,即使教育局同志看了也会认为是学校领导写的。那种圆滑的处世哲学,周百路并非不懂得,只是一旦自己遭遇时,就做不到了。又比如,老校长要他教英语,他偏说他是学中文的,教不好英语,误人子弟不说,更会影响乡中的教学质量。结果呢,老李校长不但不听他的解释,还甩给他一句话:“我说教英语就教英语,只要不给我教到全县倒数第一就行了。”结果给老李校长留下个顶撞领导的印象不说,英语还得照教。只不过他教的英语课总是在全县倒数第五、六名上徘徊。好在老李校长对此并不在乎。老李校长说:乡中的成绩只要不在全县扫尾就行,他反正是要下课(退休)的人了,争那些名次又有啥意思。
可周百路不这里这么想。他是年轻人,总想在各方面干出点成绩来。
然而,很多事情偏不照他想象的那么发展。结果啥成绩没干出来不说,还处处得罪领导。
周百路也曾暗自强迫自己去学学别的教师,学学他们为人处世的方式,但下了好多次决心结果也终是徒劳。就正如他戒烟一样,戒了一次又一次,嘴上依旧时时叼着烟。为此,周百路翻心捣肠地找过原因,终于揪出了“文学”这个害人精。他认定是文学害了他。文如其人,文格如人格。这是他压在书桌上的座右铭。文学歌颂真善美,鞭挞假丑恶。这是他早在大学里学《文学理论》时记得最深的一句话。后来他又从生活实践中感悟到,一个作家只有从自身的思想行为上做到了这点,才能真正写出有益于人民有益于社会的好作品。
因此,周百路在不知不觉中就以作文的准则来做人,似乎是身不由己。正是这样,使得他在现实生活中成了一个处处碰壁而不知回头的人。
其实,周百路受文学之害不仅于此。
刚参加工作那阵,周百路虽没有现在的名气,可不到半年,他那篇论中学语文教学改革的论文获了奖,先是在乡中,后在县教育局,不久又被推荐到省里的教育报刊上发表了。此时的周百路可谓一鸣惊人,至少在乡中是被人刮目相看。同事们赞赏他,老校长更是格外青睐于他。
“这小子不错!”老李校长见人便夸,仿佛周百路是他的儿子似的。除此之外,老李校长在大会小会上还表扬他。
终于,周百路以“会写”风靡于校园内外。其实,周百路的“会写”要追溯到他读师大的时候,在大学里他就爱上了文学。在大学四年中,他除写下了许多豆腐块外,还写出了两部大部头。虽然没有一个字变成铅字,但不能不说他积累了丰富的写作经验。本来,自认为在文学上没啥造就的周百路已经对文学和写作失去了信心,而没想到就是那篇论文让他重新鼓起了勇气,让他重新拿起了那支梦中的笔。
从此,周百路开始了他的业余文学创作生涯。那时,乡中掀起了麻将热。周百路的卧室顶上就是一个活动室,一到晚上,几副麻将便在周百路的头上噼哩啪啦的响起,声音大时就像一串串炸响的鞭炮声,间或还传来包括老校长在内的乡中教师们的哈哈狂欢声和唉声叹气声。周百路就伴着那杂乱无章而又强劲有力的“交响乐”,紧闭着房门伏在书桌边或抱卷苦读或奋笔疾书。好长一段时间,人们似乎将周百路遗忘了,那曾经掀起的周百路会写的狂风也早烟消云散了。不久以后,周百路的三篇文章接连在省地报刊上发表了,同事们才一下子被震惊了,又才想起了那个会写的周百路。
“哇,又是周百路那小子!”
“好哇,你小子天天晚上关在屋里原来是在写小说啊!不得了,不得了!”同事们在一片赞叹的同时,也明显地含有一丝的不平语气。
尔后,每天晚上,同事们要到活动室“活动活动”时,总忘不了有意无意来吆喝周百路了。每到此时,周百路总以不会玩牌相推辞。可这抵挡不住同事们饱满的热情,大家争先恐后要手把手教周百路搓麻将、玩扑克。教会为止,且不收周百路一分钱培训费,绝对的义务服务。周百路真为同事们那盛情感动不已。但感动归感动,周百路依然我行我素,依然干他自己该干的。邀了很多次后,同事们的热情再也坚持不下去了,自觉无趣,只好作罢。可心里却愤然不已。
所幸老李校长很赏识他,每逢学校开会,老校长都往往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我希望年轻教师们都向周百路学习,千万不要不得虚度了青春。”
可到了晚上,如果活动室久久无人“活动”,老李校长又会挨家挨户去邀他的牌友。老师们也是都乐而响应。只是每当他们听到老李校长说那句不知是为了表扬周百路的、还是为了批语别的教师的“口头禅”时,年轻教师们的心里便对周百路不大烫热。这期间,周百路也能时不时接收到同事们传递给他的一些不冷不热的目光和话语了。不过,周百路知道,老李校长是打心眼里喜欢他的。
不久以后,那个媒婆的到来就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那天,媒婆一踏进周百路的屋就说:“李校长有个二女儿,人才不错,不知你——”不等周百路接茬,媒婆又赶紧加了一句:“李校长和他女儿可都看上了你哩!”
周百路没想到,他一句话没说,那个媒婆就将对方的底一股脑儿给抖了出来,弄得他不得不先说了一大堆好听话以表达对老李校长的感激。当然最后周百路还是不得不告诉媒婆,他早在大学里就已经有了女朋友,而且恋爱了整整四年,至今他们感情还很好之类的话。
事后,周百路还在想,那个媒婆多半是第一次出道,不然不会拙劣到那个份儿上。
倒是老李校长并没有接受周百路的空头感激。一个明显的例证便是老李校长的嘴里再也没有了“向周百路学习”之类的口头禅了。
从此以后,老李校长的“口头禅”换成了:“有的人刚参加工作不久就不安心本职工作……”
这下,同事们可高兴了,尤其年轻教师们简直比酷热的暑天吃了冰水还解气。这时,周百路看到的尽是阴阳怪气的目光,听到的尽是神神秘秘的议论。后来,见周百路依然无动于衷,老李校长又不得不加上一句:“俗话说‘生就了这个虫就得钻这个木’,你是当教师的命就只有教书。”
一时间,又一次掀起了“周百路热”。只是这“热”对周百路则是彻心彻肺、彻肌彻骨的冷。周百路真的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了。没人搭理他了。
周百路变得沉没寡言了。
周百路也变得胆小怕事了。
苦闷、孤独的周百路只有将自己更加紧闭在屋子里。只有将全部身心投入于创作之中,周百路那颗受伤的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平复。也正是这样,促成了周百路创作高峰的来临。这期间,周百路创作可谓大获丰收,他的作品接连不断地出现在全国各地刊物上。周百路的名气也随之在外面的世界越来越响了。用一位刚退休不久的老教师的话说,这叫“墙里开花墙外香”。因为校内从领导到教师再没人关心他的作品。即使外面有人提及“周百路”,同事们顶多报以不屑一顾后再上一句“那算什么,值几个钱呀”之类话。不做吐口水状算是对周百路的抬举了。
不过,还是有人为周百路的才华动心的。不久,县委宣传部、县文化馆、县政协便先后来到乡中,其目的就是想要周百路这里边个人才。按政策程序,调人之前,需要到原单位考察一翻。说是考察,其实也就是找原单位领导了解一下这人的表现而已。正是在这种考察过程中,老李校长接连给周百路下了三次大同小异的口头评语。听了老校长那番评价以后,考察单位的人莫不大失所望而归。至于周百路本人底倒是个什么样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考察人员也没必要再花精力去管了。
当然,考察单位来人的事,周百路本人是无从知晓的。要不是老李校长为了表明领导的威力而在一些教师中私下透露后,又传到周百路耳朵里,兴许周百路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有这事。当然也就不会有后来令周百路一再伤心的事发生了。
周百路得知这一信息后,便像一个鱼木脑袋被神仙大师点化后猛然大彻大悟一般:我怎么就没想到调个地方呢?换一个环境,说不得不定对我的工作和创作都有利哩。只是他忽略了三个单位来了三批考察人员后一直没了任何动静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特别是当他加入作协后,由于生活环境及条件的恶劣,信件总是迟迟到不了他手中,更没有电话与外界联系。作协好多次通知开会,他都有是在会议日期过后才收到通知书。周百路想走的心情便日益迫切了。可偏偏这时,再也没什么人来考察他了。
于是,周百路子硬着头皮去找了几个与官场有点瓜葛的熟人,拉下脸面央求他们为其疏通疏通。尽管熟人们都到那些官员面前把周百路大吹特吹了一翻。可反馈回来的信息也都大同小异:他在原单位表现很不好,领导和同事对他的印象也不好,这种人再有本事又怎么样呢。
正在周百路一筹莫展时,县中校长高林从报刊看到他的作品及介绍后,专程来到了乡中,尽管老李校长还企图一如既往地用那既有的“评语”吓退高林校长,可高校长没像以前那些考察人员一样被吓跑。高林校长坚持说他就是要周百路这个人。不管怎么样,他要亲自见见周百路本人。
见过高林校长后,周百路才发觉高校长确确实实是一个有文化有修养更有能力的人。周百路早就知道,县中是一所名气很响的老牌省重点中学。然而,省重点中学的校长高林最后也不得不无可奈何地告诉他,他只有接人的权力,但没有调人的权力,要调动还得经过县教育局乃至县委、县政府。临走时,高校长再一次告诉周百路说:“你一定要去找一下教育局领导,向他们谈谈你的情况,让他们对你有所了解。”
一听高校长的话周百路就犯难了,县教育局里他可是一个领导也不认得呀。他整天除了工作就是写作,哪有时间和精力去攀什么关系,再说他也不长于此道。除了因教学关系认得附近几所学校的校长外,别的领导他未识过庐山真面目。认识那些当官的又有什么意思。他与朋友尤其是文友们聚会时可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可一见到某位领导时(除乡中校长外),他就会战战兢兢,即使张开大嘴也半天憋不出一句连连贯的话来。
过了没多久,周百路进了一次城。那天,高林校长竟然亲自把周百路带到县教育局,硬是将他推到人事科门口。周百路一见里面坐了那么多的人,便如临大敌一般,手脚早就软了,不知该怎么办,转眼一看高林校长已经走了,他转身便逃也似的跑了。到了大街上周百路的心还在咚咚直跳……
高林校长为调周百路整整调了三年,可终也没能打通县教育局那道关口。看来高林校长也无可奈何了。
后来,周百路才了解到,高林校长毕业于某名牌中文系。古典文学功底特深,出过两部研究专著,但是为人太直,凡事喜欢较真。于是就大大降低了在领导心目中的位置。尽管高校长才高学深,管理能力强,资格也不可谓不老,可在官场上的活动能力却不如许多“可畏”的后生同仁。
自从高林校长以失败告终后,周百路逐步明白了一些道理,或者说获取了一些心理上的慰藉和希望。
第一,高林校长那样的正县级的人物都那般无奈,我周百路又能怎么样呢?
由此,周百路获得了几许安慰。不过欣慰之余却更为作一个文人而感到深深的悲哀。
第二,既然有高林校长那样爱才,那样正直的领导,周百路不禁又怀有一线希望,他希望世上一定还有与高林一样的领导。
于是,周百路又接连向县里的一些单位写自荐信。只不过那一封封自荐信都如撒进大海里沙子一般,没能激起半点反应。
第三,与单位领导和同事关系的好坏,对于个人的前途与事业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为这个并不深奥的道理,周百路又搜索枯肠作了反复的思量: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冒犯了领导得罪了同事?想来想去终也得不出一个明确而又令他信服的答案。最后只好用一句自慰的话打发自己:
“好在老李校长即将退休了,换一个新校长也许就不会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