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副县长陈松,周百路在了屋子里愣怔了好半天。
如梦似幻。周百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周百路用力掐了一把自己那瘦筋筋的大腿。
“哎哟”!虽然隔了一层裤子,还是感觉疼痛啊。
不,不是梦境,也不是幻境!
周百路抬腕看一下手表。五点四十分。正半下午,大白天的。再望望门外,陈副县长的小车刚出校门,车屁股扬起的灰尘泥土还如毛毛细雨般一网网慢悠悠地荡在空中,没来得及着地哩。
一旦确认为事实后,周百路浑身便倏然膨胀起一股巨大的兴奋。仿佛一股强气流进入他的体内,并迅速冲透他全身各个器官,使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胀大了好多倍……
周百路没法独自承受这极度的兴奋,便起身走向门外。门是向西开的。一出门,周百路便看到四月的天边斜斜地挂着半边太阳,猩红猩红的,仿佛——仿佛男人的眼睛,哦,是那种好多天没睡觉的男人充血的眼睛。那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莫名其妙的人世间。一望无云的天空也被它冷峻而深沉的目光逼视得羞红羞红,宛若纯情少女的稚气的脸庞……
明天又是一个艳阳天!
是啊,我周百路的明天也该是风和日丽了!
周百路跃跃欲试,想即兴作诗一首,抒发心头抑制不住的激动。可嘟嚷了半天也念不出一个满意的句子……
“周老师,周百路,哎呀,你咋躲在这旮旯儿里?害得我到处找你!”乡中教务主任吴明一眼瞅着周百路一个人冷不溜秋地坐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便大声埋怨道,“快,快!陈县长要我找你去摆摆龙门阵哩,快点,我都找了你好半天了!”
“找我?……摆龙阵?!”周百路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到吴明那满头的汗珠子还冒着腾腾热气,周百路才毫不情愿地慢腾腾挪动自己的身子。
周百路忐忑不安地跟在教务主任吴明的屁股后头,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刚被拆去的老李校长的灵堂门口。周百路一眼望到屋里面围坐了一大圈儿的人,神经就一下子绷紧了起来。想缩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屋里子的人早已看到了他。周百路退不是,进也不是。门口那一大堆阴纸还没完全燃尽,风一吹,一股刺鼻的烟味和香灰味向他袭来,周百路忍不住打了一个痛快而响亮的喷嚏,这一不雅的举动弄得他越发的尴尬。
“快进去呀,愣着干啥?”吴明轻轻推了他一把。
“嗬,周百路,你这个作家还这么不好意思啊?”陈副县长笑呵呵地招呼他,“你可是把我们川西妹子都拐过来了哩!”
周百路脸红筋涨地进了屋,进屋后才发现老婆素梅也坐在里面。素梅正笑嘻嘻地瞧着他那副窘相。
“快坐啊,小周!”陈副县长和蔼又热情地对他说。
瞅见素梅旁边有一个空位,周百路便顺势坐了下去。坐下后,周百路又才用飘浮地眼光匆匆扫视了一下屋子里的人。除了陈副县长及其同行的人外,其余都是邻近几所学校的校长。那些校长们周百路早就认得的。相反,陈副县长及他那一行人他今天才认识的。
确切地说,就是两个小时前。周百路与乡中同事们送老李校长的遗体到县火葬场火化,车一进火葬场,周百路便看到一群人早等候在那里了。不等到车停稳,与他同车的乡中校长李小武便迫不及待地蹦跳着下了车,下车后的李小武马上就一往无前地屁颠颠朝那一群人点头哈腰奔了过去。过去后李小武就首先仰着一颗小脑袋挺着一面小胸脯抬起脚跟向那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贴了上去,贴上去后就咧开嘴“陈县长,您好,您好!您早,您早!……”地叫个不停,叫到后来就有点语无伦次。李小武完成这一列系动作时乡中的教职工们都还没来得及下车,周百路就是坐在车上观看到这一幕的。也就在这时周百路便大体知道那位高大的中年男人就是陈副县长。稍后,周百路又推测出他肯定就是那位管文教的副县长陈松,因为县长根本不姓陈,虽然小武校长叫他“陈县长”。
肯定那副县长就是陈松,周百路当然起用了他多年积累的生活资料作推断的依据。还在老李校长执政时,老李校长就经常有意无意在教师中摆谈说:他年轻时在另一所乡中心校当教务主任时,安排陈松到学校当了一名代课教师。后来陈松利用业余时间学习,考上了大学。据知情者说,老李校长与陈松当年一直保持着某种神秘的联系。由此不难推出,除了陈松,不会有别的县长、副县长之类的人物来参加一个小小的乡中校长的遗体告别的。那小武校长口中的“陈县长”该是陈松副县长无疑了。作这样的推断,周百路还是挺自信的。果然,返回乡中的路上,从李小武校长的口中便证实了周百路的自信。
坐了一会儿,周百路才感觉有点不对劲儿。看到有人抽烟,他才猛一激灵,赶紧掏出烟来,从陈副县长开始,一支一支地双手捧着递了一圈儿。刚一重新落坐,一侧身,周百路眼睛的余光便扫到身后还似乎还有一个人。再一看——正是本校校长李小武!周百路心头不由得咔嚓了一下,又慌忙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双手递过去。李小武乜斜了周百路一眼后摆了摆手说“不抽,不抽”。周百路当然知道李小武平时是一个闻名全校的大烟鬼。
为此,周百路开始还有些不快,但很快有一种发虚的感觉从心底冒出来。周百路又开始坐立不安了。好在这个没被第三者察觉的僵局随之就被陈副县长的话冲散了。
“小周,你交代一下你是如何把我们川西妹子拐到手的?”陈副县长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周百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后,才不情愿说道:“她原是在报刊上读了我的几篇文章,算是一个读者吧。”
“那么她肯定是很崇拜你了,对吧,你可不能让她失望罗!当然,你更不能虐待她哟!她一个人千里迢迢跑过来嫁给你,可见她爱你有多深啊。”
过了片刻,陈副县长又接着道:“你要没照顾好我这个小老乡,我可要拿你是问的哟!”说完,陈副县长哈哈地笑了起来。
周百路当然明白陈副县长的话是出于关心,便微微笑了一笑。
继而周百路又突然生出一个疑问来,便惊呀地问道:“陈县长,您也是川西人吗?”
“是啊,我刚才与你老婆摆了好一阵家乡话哩。”
接下来,陈副县长便谈起了他的家乡。他说他与素梅老家虽不是同一个县,但毕竟相距不远,都属川坝子。那里的风俗人情,周百路是熟悉的。于是,他便与陈副县长摆谈起来。谈起这种话题周百路还是很能侃的。素梅不时插上一两句话,在座的其他人就只好静静地听着,偶尔跟着点点头,笑一笑表示应和。
侃到最后,陈副县长说:“两年前,听教育局局长说,有一个川西坝的女教师要调过来,我可是极力要他们接人啦。不信,你问问这位徐科长。”
“是啊,你们可要好好感谢陈县长哩。要不是陈县长说是他老乡,我们还不一定把素梅调过来呢。”一直没机会说话的那个教育局的徐科长赶紧附和道。随后,徐科长又不失时机地说他最近看了一部电视剧,写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因崇拜一个作家到爱上那个作家,历经曲折终于成了眷属的故事。“我猜你们故事也一定很动人吧,你这个作家何不也将你们的爱情故事写成小说或者电视剧呢?”徐科长微笑着对周百路和素梅说,一副套近乎的样子。
周百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作答。
“小周,老校长的悼词是出自你的手吧!”陈副县长调转了话题。
“嗯,写得不好。”在堂堂的副县长面前,周百路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怎么不好,我们都认为写得好哩。我猜就知道是你这个作家写出来的。”陈副县长拍了拍周百路的肩膀又道:“我们全县就你这一个作家呢,你可是我们县的骄傲哟!”
“我——”周百路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陈副县长从未看过他写的文章。
“好好干吧,我们县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陈副县长接着说。
“……”不料,这话却搅动了郁积周百路心中的苦辣辛酸。周百路一时竟黯然神伤起来,只是面对这么多的领导他只好默然不语。不过周百路满脸的伤感谁都看得出。
“好了,最后我送你几句话:上班时间好好工作,业余时间好好创作,抽空也要陪陪老婆。噢,怎么样?”陈副县长拍了拍周百路的肩膀后,便起身站了起来,看样子是准备结束这场谈话了。
周百路先前还以为陈副县长找他训话,没想到还真是摆龙门阵,而且一个多小时内,他竟在众多领导面前成了主角,可谓出尽了风头。这在他可是史无前例的。
这次谈话虽然没什么结果,周百路仍然感到兴奋。周百路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了他那间住了十五年的十四平米的书房兼厨房兼卧室。未曾想,屁股还坐稳,就发现陈副县长一个人站在了他门口。显然陈副县长是跟踪他而来的。看到周百路满屋的书籍琳琅满目,陈副县长很是赞叹了一番。可随后周百路便听到陈副县长不断发出唏嘘之声。周百路奇怪了。一看,陈副县长正凝望着那被烟薰火燎染黑的墙壁和坑坑洼洼直冒尘土的地板。周百路明白了,敢情节陈副县长是在体察民情。
过了半响,只听陈副县长说:“你写给县政府的自荐信我看过,可——”
陈副县长迟疑片刻才又道:“不过相信是有机会的。”
临走时,陈副县长又加了一句:“有空到我家来玩吧!”
其实周百路哪知道陈副县长家的东南西北,可陈副县长这一席话仍搅动了周百路沉寂已久的心,说得具体形象一点,就仿佛一块巨石投进了他那近乎麻木的心海。周百路心里开始不停地地翻腾着。
前几年,周百路的确写过无数封自荐信。教育局、人事局、宣传部、文化局乃至县委、县政府他都投寄过,目的只有一个,为了调动。可他投出去的一次次希望,收获的却是一茬茬失望和沮丧。此后周百路也再没有了自荐的勇气。久而久之,他的心也如一潭死水再也漾不起了半点涟漪。这些年来,他连调动的念头也不再滋生过。
今天,陈副县长的话使他再一次看到了一线光明。
周百路死寂已久的心又复活了,而且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活跃与躁动。
晚上,周百路对素梅说:“看不出,我一不小心就娶了个县长老乡做老婆,真是上天有眼啊!”突然,他停止了说话,似乎想起了什么。
“喂,你今天是怎么与陈副县长认识的?”周百路好奇地问素梅。
素梅告诉他说,在老校长的追悼会上,她与几个女同事坐在会场后面摆龙门阵,摆了一会儿后,傍边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好奇地与她搭腔,说她不像本地人。素梅说她本来就不是本地人嘛。
“你是川西人吧!”
“你咋知道?!”这下轮到素梅惊讶了。
“我听你的口音啦。”那男人道。
“口音?你听得出来?”
“当然啦,陈县长就是川西人哩,他都经常对我们说川西那连的话哩。你不信,一会儿叫陈县长说给你听听。”
“你是——”
“我——我长年给陈县长开车。”
“哦——”
素梅当时笑了笑也就算完了。谁知,追悼会结束后,那中年男人果真把陈副县长叫来了。
素梅将当时的情景描述了一翻后说:“陈副县长一开口还真是地道的川西口音哩,我说着说着就提到了你,不料他说他早就知道你了。”
“看来你今天还真是一翻奇遇哩!”听了素梅的话后,周百路不得不庆幸“这可真是一个好兆头哇!”
突然,周百路一下子皮软了下来。
“咋啦,你?”素梅不解地问。
“今天在那儿散烟的时候,李小武那神情怪怪的,你说他是不是对我不满?”一想到这里,周百路浑身就像被泄了气的轮胎一样软了。
“原来为这事,不管他李矮子那么多,倒是陈副县长叫我们去玩,说不定是在暗示我们呢。过几天我们去去他家,只要陈副县长帮忙,还怕你调不动。他李小武算什么东西。”
“嗯,说得也是。”周百路轻轻答道,装得毫不在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