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牛化生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重新挖起了洞。只是他对满山乱跑的猪的成见,有增无减。他是如此不愿见到我们的猪,一旦有猪出现在他跟前,他就拿屁股对着猪,面色很毒。
“呸!呸、呸呸……”
猪,让牛化生的唾液腺变得发达,挖洞的力气也像抽风一样爆发。
可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马上发生了——
我们从汤溪镇拉到山上来养的那批小母猪在做了妈妈之后,它们胖了,体态臃肿,每头至少有两百斤。它们很脏,终日在泥坑里打滚,肚子拖在地上,两排乳头沾泥,就像一群妖怪。如果我把它们赶到一个没有思想准备的人跟前,对他说,这些猪曾经是多么多么漂亮,多么多么干净,我们曾经抱着它们在篝火边唱歌,并且比喻它们是高山流水处的仙女,他一定会晕倒的。倒不是这个听的人为猪的青春逝去感到痛惜,而是在我们对话之间,母猪身上的臭气足以将他熏倒。
而我们知道,在自然界,动物间的爱情或者说相互吸引全靠一种气味传达。而我们的老母猪,在它们又一次发情时,大概是它们身上的臭气掩盖了它们散播的性信息,或者是牛化生挖的那些洞让生性谨慎的野公猪误以为是陷阱,总之,我们养的母猪发情了,而野公猪却迟迟没有到来。这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等待、煎熬,和对昔日恋人的渴望,让我们的母猪们感到悲伤又愤怒。它们以为它们被寻花问柳的野公猪抛弃了。于是,它们在洪坛冈上发了疯一样地奔跑、咬斗,两眼冒出火来,见谁都烦,但是有时候它们也会发出音调特别柔和的、富有节律的哼哼声,就像它们的哭泣。
白天黑夜,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打着逃离野猪场的主意,但是我们出于保护它们的目的,多次拿棍子把它们赶了回来。我们也知道这样做很残冷,如果被上天知道,死后也会得到惩罚。好在陈德方女人终于从什么地方打听到吸引野公猪来的办法,并且真这么去做了。她和陈德方费了许多周折,用塑料桶接了发情母猪的热尿,然后兵分两路,将它们淋在通往洪坛冈的条条山路上。这一招比电视广告灵多了,野公猪们还是那么野,还是那么不顾死活,当夜就有几头跑来交配了。
起初,野公猪的到来没有引起牛化生的注意。可是等到第二天早晨,事情终究大白于天下:牛化生挖的那些树洞全被野公猪拱过了,一个个就像溃烂的伤口塌在那里……我们猜测,那些野公猪在尽兴之后肯定又累又饿,于是决定就近找点吃的,它们就向母猪打听那些“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洞”是不是有危险?母猪想了想,告诉它们至少晚上是没有危险的。于是,野公猪们冲过去,在洪坛冈上拱了一夜,拱得又放肆,又彻底。离开的时候,它们吃得饱饱的,心满意足。
牛化生上次因为虐待猪而遭到陈德方毒打,这口气还没有出,这一次,他当然更要拿猪出气。好在这一次的罪魁祸首是野猪,他要怎么处置我们管不着。所以,我们像往常一样做着该做的事。
可奶奶的,牛化生发现野猪已经一去不返(至少在天黑之前不见野猪的身影),他又要把气撒在我们养的猪身上,我们就不是很高兴。我们听见他站在高处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混帐,你们怎么养的猪……你们看见我好欺负是不是?你们在山上寻欢作乐,吃吃喝喝,你们可想过别人怎么活……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我们仔细一听,牛化生好像不是在骂猪,而是在骂我们哪。
那一天早上,碰巧,陈德方夫妇因为头一天淋母猪尿下山,还没有回来。我和祝小乌心里明白,但是都没有吱声:这个牛化生真是太过分了,不知好歹;我们在洪坛冈上养猪,其实没有任何让他吃亏的地方;一是股份,二是食宿,三是这几间泥胚房,我们搬走后无疑是他的。
可他还在骂,并且越骂越刺耳,连“你们有什么权利、你们这群社会的蛀虫”这样的昏话也出来了。
祝小乌走到牛化生跟前,咬着牙齿说:“表哥,你黑白不分……”
“我、我?”牛化生看了看祝小乌,好像要哭起来了,“我、我……冤啊!”
祝小乌咬着嘴唇,却有话要说:“表哥,今天,我不管你骂的是谁,都要跟你说一句实话,你是一个好人。”祝小乌顿一顿,终于又说,“但你固执,性情偏执,不能实事求是地对待生活中的各种遭遇。你舍得花五年十年时间告状、伸冤,凭你的厨艺,多少万都挣回来了!”
牛化生盯住了祝小乌,然后,头歪了起来,青筋暴露的额头底下,闪烁着想要杀人的凶光:“你、你、你难、难难道?……你竟然……”
祝小乌吓得连连后退:“我是说这样的纠纷,不值得……”
牛化生瞪着祝小乌,神经质般地扭着头,吼了起来:“你、你……竟、竟然帮、帮帮他们说话!你这畜生!……”
牛化生说着,冷不丁推了祝小乌一把,祝小乌呢,一拳打在牛化生的胸脯上,但牛化生的手出奇的长,他把祝小乌的脖子掐住了。祝小乌的嘴巴被他掐得张了开来,很快就发出呕吐一样的声音。我看情况不妙,将他俩拉开了。
可牛化生照样骂骂咧咧的:你们这群猪,你们这群畜生!……反正是这样一些疯话,骂得我脑袋疼。我跳上去,用我在货场里提起一袋水泥的力气抓住了他:“你奶奶的!在山顶上骂来骂去算什么本事?你有本事当面骂去!怎么?你不敢吗?!”
可他非但不住口,还要歇斯底里地吼,我就狠狠地,用膝盖顶了一下他的小腹,这根让我们头疼的“筋”,这个到处上访上诉的偏执狂,这才弯到地上,老实了。
“可怜你也没有用,你有毛病……”
就这样,我和祝小乌总算松了一口气,因为人跟人之间最怕第一次拉下脸皮。既然关系已经闹僵,以后就没必要跟他讲客气了。事情该怎样就怎样。
野公猪们却没有走远,天一黑下来,它们又在洪坛冈上出现了。它们似乎有意与牛化生为敌。牛化生恨它们,彻夜不眠,想尽一切办法报复野猪。有时候,我们一觉睡醒,仍能听到他在野外奔跑,掷石头,吼叫。
后来我们叫陈德方背来一纸箱爆竹,才把乐不思蜀的野公猪赶跑了。可是牛化生骂猪已经骂上了瘾,我们发现,他把我们的猪完全当成了他所痛恨的那些人。他甚至能根据不同的猪,叫出不同的名字。那些名字当中,有几个我们好像见到过,他们那副撑腰挺肚、山吃海喝的样子,跟我们养的几头猪真是像极了,这也难怪牛化生会把他们混淆在一起。
而我们,听着牛化生骂这些猪的时候,自然也会产生各自的联想,我们终于笑了,因为我们也想到了许多跟这些猪神似的人。于是在一段时间内,牛化生的谩骂让我们感到很解气。我们心想,只要他不接着挖洞,光这样骂骂倒不是坏事,久住高山闷得慌啊。
事情却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变化。
这个变化是陈德方发现的。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上山,所以上山之后他发现情况不对,但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听到牛化生用人名骂猪,他先是惊呆了,以为这些人上山考察来了,他甚至把笑堆到了脸上,可是山上只有猪,他这才恍然大悟,连叫大事不好,怨自己这几天不该待在山下偷懒。
我们问他哪儿出了问题,他痛心疾首地说:“你们难道没有发现这些猪,我是说,这些猪越长越丑,越长越怪了吗?”
我们仔细打量我们的猪,是有一点儿,好像中了毒一样,头显得大了,嘴显得长了,体躯健壮,四肢粗短,有的猪嘴里长出了獠牙,虽然很小,但是闪闪发亮。它们看见我们围着端详,有一头猪甚至霍地蹿起来,血红色的眼睛左右环顾,针一般的鬃毛倒竖,湍急的呼吸一涨一落。另一头则躲在它后面,眼里射出暴戾与贪婪交织的凶光。
“这是怎么搞的?”
“你们还说,就这样骂下去,不要说猪,就是一块石头也会成精的!”
“照你这么说,猪也会受心理暗示影响吗?”
“我不懂什么暗示不暗示,我只知道在我们村上,有一个人因为从小被人骂作‘穿山甲’,长大后身上长出了鳞片,现在还打着光棍。”
“那怎么办?”
“不允许他这样骂猪!”
前面已经提到,人跟人之间最怕第一次拉下脸,既然我们跟牛化生已经拉过脸,这一次想要揍他,就显得顺理成章、无需啰嗦了。
我们——即陈德方,我,祝小乌,还有后来赶到的陈德方女人——手持棍棒、绳子,三下五除二,直接把牛化生抓了来,拖到了那群半驯化的动物跟前,尽管他是那么怒不可遏,但我们照样将他制服了。我们命令他跟着我们念:
“这是一群猪,它们是猪,我们的希望,它们会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我们要善待它们,记住了吗?”
牛化生在尝了重重的几拳头之后,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们念。这样念了七、八遍,我们叫他背,他背下来了,一字不差。于是,我们对他的态度才缓和了,向他解释为什么要把他绑起来,因为这些猪自从被冠以人名,就变得刁钻、凶恶,很难养了。猪虽然是畜生,却很聪明的,你投之以李它报之以桃,你恶语相向百般侮辱,它们终会怀恨在心,说不定哪一天它们把你咬死!
我们的一番话,让跪在地上的牛化生陷入了沉思,他看着眼前哼哼唧唧、四处乱蹿的这群怪物,看了很久,直到,他那破裂的嘴唇牵了一牵,泪水簌簌而下。我们问他是不是想明白了?他不语。我们再问他,他只说了一句:“其实……我没什么要求,我只要、只要,还我钱……”
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个蹲下去,警告牛花生:“这么说来,你还要骂这些猪喽?看我怎么割掉你的舌头!”
牛化生直着脖子,直了好一会儿,似乎是要发疯,可是,脸上突然露出一排坚固的黑牙齿,似乎是笑了:“嘿嘿,嘿嘿,他们也是这么教训我的,把我当疯子抓起来……”
“闭嘴!你他妈的!”陈德芳站起来,踢了牛化生一脚,“你别给我装疯卖傻!我揍死你!”
牛化生滚到一边,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但他仍是笑着的:“嘿嘿,嘿嘿,在外面打,来山上还打……嘿嘿,嘿嘿,让不让人活哩……”
牛化生说着说着,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