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们的杂种猪已经长到四个月。它们与家猪相比,嘴长、头短、耳小,身上的黄色条纹已经褪去,猪毛呈黄棕或灰棕色,粗而稀。在我和祝小乌越来越没脾气的时候,相反,这些杂种猪倒是越来越野了。它们自幼奔跑于高山草甸,练就了一身好体力。它们撒欢,抢食,相互撕咬,其食量之大,简直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它们什么都吃,总是吃不饱,想必这些畜生上辈子是饿死的,所以死后要发奋投胎为一头猪。可是很不幸,它们投胎在了野猪场,我们可没有成吨的猪饲料喂它们,什么吃的都要自己上山找去。于是它们吃山上的杂草,啃树上的树皮,吃山上的动物和地下的植物块茎,没完没了地在山石间拱来拱去,有什么吃什么。
好在这些猪的鼻子十分坚韧有力,可以推开数十斤的石头,挖掘出深埋于地下的一颗坚果或土壤中的一条虫子,它们甚至还能捕食石缝里的蝎子和地洞里的蛇。它们似乎一点都不畏惧这些毒物,一旦有蛇被它们发现,野猪们就会追来跑去,谁都想尝上一口。它们用嘴撕扯一条活蛇的场面,触目惊心,让看的人都捏一身冷汗。
可是,自从“一根筋”在山上挖洞的那一天起,杂种猪们逍遥自在的生活同样结束了。
也不知哪儿出了问题,“一根筋”从一开始就痛恨这些猪。他从不看猪吃东西,面对猪的时候,一副凶相。可是人、猪同住在山上,猪又这么野,他简直无法逃脱猪的困扰。特别是当某些猪跳进他挖的树洞里拱来拱去的时候,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他警告我们:“如果你们的猪再破坏我挖的洞,别怪我不客气……我砍断它们的腿,我挖出它们的心,我砸碎你们的猪头……”
他这样挑衅我们,挑衅我们的猪,我们却没有给他一拳,仅仅因为他的样子很可笑,就像是说着玩的。可是,牛化生却是认真的。
他留着神,一边挖洞一边赶走我们的猪。然而随着他挖的洞越来越多,他开始分身乏术,他就手拿一根棍子,守着他挖的那些洞。可是,我们的猪对他挖的洞太好奇了。在它们看来,这些洞一定是这个奇怪的人特意为它们挖的,因为洞里面有虫子,还有新鲜的草根。于是它们蠢蠢欲动,连到别处去觅食的兴趣都减弱了。
有一天,我和祝小乌像往常一样坐在大树下面抽烟。太阳毒辣,炙烤大地,但山顶的树阴下凉风习习。我们谈起了将来卖掉第一批杂种猪后的打算,谈得唾沫横飞。因为根据保守估计,我们每人至少可以分到十万块钱,这还仅仅是卖掉小公猪的钱。关于这笔钱,我们有许多打算。其一,就是将野猪场搬到一座名叫“碗高坪”的山上去,那些户主已经给了一个承包价。想到以后我们的猪在“碗高坪”上没命地繁殖,我们攒的钱也越来越多,心里美滋滋的。
坐在洪坛冈上,向北眺望,刚好可以看到“碗高坪”上的梯田和油茶林。距离与幻想,让我产生了做梦一样的恍惚感。
我问祝小乌:“我们是不是把未来想得过于美好了?你说。”
祝小乌笑了:“事在人为,勤劳致富,只要努力就会成功。我们不是已经养出这么多野猪来了吗?”
听那口气,他好像比我大了十岁。
这时候,突然,陈德方女人急急慌慌地跑过来,喊着:“不好了,不好了!你们坐在这里干嘛呢?快去救救我们的猪吧,那恶棍把我们的猪打残了!这个千刀杀万刀剐的无赖,他跟猪有仇啊!……”
我们跟着陈德方女人向牛化生那边跑去,果真看见牛化生在追赶一群沾满红泥的猪。那些猪已经被他追得口吐白沫,连哼都不会哼,在牛化生挖的树洞间滚来跳去。
我们用喊声制止牛化生,可牛化生并未罢手。他用棍子抽打猪的脊背,骂猪的内容斑驳、芜杂,让人感觉骂的不是猪,而是人。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看看你们的吃相,就知道你们的德性!看你们还敢不敢过来!他妈的……”
猪会有什么德性?我和祝小乌冲上去拽住了他,好言相劝,他却一直在挣扎,嘴里喋喋不休着:“你们这群猪!你们这群混蛋!我这里没有吃的!呸,还想让我来侍侯你们吗?……”
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拖到一棵树干上,将他绑了起来。当然,我和祝小乌并不想绑他,只是想让他冷静一下,绑的活是陈德方夫妇主动要求这么干的。那一天,陈德方刚好也在山上。他手持鞭子,摆出一副真理在握的姿态,问牛花生:“你这混蛋!在山上白吃白喝的废物!我们天天供你吃喝,你他妈的,你为什么要虐待我们的猪?啊?”
牛化生就跟没有听见似的,沉浸在不可理解的悲愤里:“我不想看到你们!滚远一点!你们当初是怎么说的?你们这群无赖!你们连猪都不如!猪身上的肉是为人长的,而你们呢?你们喝的是我们的血……”
很显然,牛化生喝醉了,因为他好像不是在骂我们哪,可陈德方和他的女人却以为牛化生是在骂我们。陈德方女人在骂人方面一向是不肯吃亏的,她见牛化生气势汹汹得占了上风,气得胸前那两嘟噜耷拉着的肉都胀大了,她气得全身都在抖动,她叉着腰,踮着脚,跟牛化生对骂起来:“你这混蛋,你这疯子,你这恶棍,你这人渣,你这变态,你这千刀杀万刀剐的……”
两个人嗓门之大,吓得山上的老鹰离巢时撞在了山岩上,可他们还嫌自己骂得不够响,不够粗野。他们你骂一句,我骂一句,越骂越有感觉,而骂的内容风马牛不相及,让人听了又想笑,又想发火。虽然过瘾,却不是滋味。
我就跟祝小乌商量:“等猪出栏还有好几个月,这几个月……你说怎么办?”
祝小乌很郁闷,看了看正在接受挨打的牛化生,轻声说:“到时候,把所有猪都卖了算,我烦透了。”
“你不想再养了?你看,多好的出路……母猪又要发情了……”
“那我就听你的吧,我已经没办法。”祝小乌说完,低头走了。
我有点儿生气,但是眼看着我们蒸蒸日上的养猪事业,跟这几个烂人莫名其妙地搅和在一起,真够沮丧的。我就走过去夺下了陈德方手中的鞭子,对他说:“够了你!在亲戚面前不打亲戚,亏你这么大岁数!”
陈德方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哼,你们这么袒护一个疯子,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陈德方女人也在一边帮腔:“该死的白吃饭的,能打我,为什么就不能打他?我还要让他赔我们的猪!”
在远离喧嚣的洪坛冈,我还是第一次感到窒息一般的孤独,我抿着嘴,拿眼睛去看正被陈德方打得嗷嗷直叫的牛化生,没想到他也在拿眼睛看我。难道他也感到孤独吗?我不禁被他冲血的眼睛吓了一跳:他的眼神里除了仇恨,还隐藏着偏执与迷乱,完全不像一个正常的人。
“你怎么搞的,啊?你是不是偷喝了我们的酒?”
没想到牛化生吼了起来:“放、放了我!放了我!我认了输,我逃到了山上,为什么你们还不放过我?你们这些强盗!你们连猪都不如啊……”
我还能说什么?就像逃一般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