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化生可怜,牛化生再也不挖洞了,也不再骂猪。许多时候,如果不是听见陈德方女人的谩骂,我们会以为牛化生已经从洪坛冈上蒸发。
于是,日子又过得心安理得了。
这时候,陈德方女人为了省钱,帮我们在山上自酿了一缸米酒,我们嫌酒不地道,不怎么喝。这样,倒是便宜了开始像蟑螂一样缄口的牛化生。他常常趁我们不在偷喝我们的酒,喝醉之后就更安静,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倒在猪粪里人事不省。牛化生的表现让我们满意。然而,洪坛冈上并不平静。
我们养的那些猪,此时成了让人头疼的问题。它们变得越来越野,脾气也越来越大,让我们感到力不从心。特别是那些雄性杂种猪,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点早熟,嘴里长出獠牙不说,屁股底下先是出现一个胀鼓鼓的气囊,后来就发现这气囊垂了下来,里面的两颗蛋足有拳头那么大。它们走路的时候,屁股上的气囊随着一收一缩,就像有人往里吹气一样,真想拿根针把它捅捅破。
当然,那些雌性杂种猪也好不到哪里去,它们仅仅样子稍微好看一点、圆润一点而已。它们也不听话,常常夜不归宿,害得我们整夜寻找。
猪长到这个份上,当然,食量就更大了。它们的胃成了一个深渊,一架机器,什么东西都盛得下,消化得了。而洪坛冈上又偏偏不长粮食,草根和树皮几乎被它们吃光了,部分杂木被连根拱起后死亡,山上只剩下了破碎的岩石和酱色的泥浆。洪坛冈散发出腐臭的气味。天气变化、大雨滂沱时,山上到处是让人防不胜防的泥潭,跌进去淹不死人,但是会让你浑身奇痒。虽然我们也尽量弄一点吃的,比如向山下的农民收购一些番薯藤、米糠之类的东西喂它们,可是这样也难以慰藉它们的胃。它们反而会为了抢一口吃的,咬得鲜血淋淋,有一头刚怀孕的母猪就是这样被活活咬死的。
至于这些猪惹出来的祸事,更是让人难以忍受。连真正的野猪撒起野来也不会像它们这么得寸进尺,肆无忌惮。至少山上的野猪多少还是怕人的,而我们养的这群猪因为从小跟人在一起,对人毫不畏惧。它们在洪坛冈上填不饱肚皮,就跑到山下的庄稼地里去,山下的村民以为能用锄头和扁担轻易把它们赶走,就拿出打死一条狗的勇气冲上前去。结果,杂种猪们哼了几声,身体一阵抖动,雪白的獠牙在前腿上磨了几下,接着两条后腿在泥地上一顿,向拿着武器的村民扑了过去。吓得他们嚎叫着四处逃命。
而杂种猪们显然是暴怒了,兽性大发,它们追赶那些村民,上蹿下跳,不管这些人的脚后跟是否干净,张嘴就咬。有一个老汉在慌乱之中跌了一跤,马上就有杂种猪扑上去咬他的臀部,大概连它也知道这个地方的肉最肥厚,幸好这个人在该部位别有一个刀鞘,刀鞘里还有砍刀,杂种猪一口咬下去,獠牙“咯嘣”一声,吓了它一跳。与此同时,感到一阵钻心疼痛的老汉乘机跳起,像球一样滚下山去。杂种猪们只好继续追赶。直到把这些人逼到了一户居住在矮山上的村民家中,他们把门闩死了。
杂种猪们见那些人迟迟不肯出来,又没有捞到任何吃的,就在屋外闹闹哄哄的,想把一面土墙拱翻。屋里的人非常气愤,但又没有办法,只好从楼窗里往下扔番薯,扔土豆,扔南瓜,扔玉米棒子,直至把一篮刚刚采摘的蔬菜也倒了下来。可是他们很快发现这些东西根本填不满杂种猪洪水一样的欲望,有人就要打开谷仓往下面倾倒粮食,那户人家的主人终于舍不得,张牙舞爪着,简直要哭了: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家里本来就穷,粮食要留着过冬,求你们了……”
但是,那些受到惊吓的村里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他们把那户人家储存的粮食几乎全部倒下来给猪吃了。可是这些猪却没有吃饱,或者说吃饱了但没有吃得发撑,之后,它们又跑到附近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把那户人家晒在门口的数百斤腌萝卜吃了个精光(本来是要拿去卖的)。最后,这些猪口渴了,闯进一片甘蔗林嚼甘蔗汁吃,这时它们才在半个村子人的驱赶下,飞一样地回到了洪坛冈。
直到现在,有村民说起我们养的那群猪,还是一脸惊恐。对于这个相对封闭的小山村来说,“洪坛冈上的杂种猪”在以后的许多年中,还会被他们当作一个特有名词反复提起。
怎么可能忘记呢?这些猪因为没有在适龄时进行阉割,后来已经无法管理,它们成了吴村一害。当时正是晚稻成熟、硕果累累的季节,杂种猪频频下山糟踏庄稼和粮食,让村民们感到十分痛心和愤慨,他们成群结队地上山找我们赔偿。必须承认,杂种猪犯了错,我和祝小乌、陈德方负有责任。可是说到赔偿,我们赔不起啊。
待陈德方笑脸陪尽,跟那些义愤填膺的庄稼汉一同下山后,我和祝小乌坐在月光下商量对策。我们商量了很久,最后发现我们骑着杂种猪通往银行取款台的路,差不多被堵死(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一是将“洪坛冈野猪场”搬到“碗高坪”的计划泡汤了,因为杂种猪的危害让那些户主感到为难;二是不卖掉这批猪,这些畜生日后还会惹出更大的祸事来,到时候落得个连饭钱都没着落也说不定。
综合以上两点,我和祝小乌决定卖掉这批猪,尽管这些猪每天都在长肉,带一股膻味的肉又这样值钱。
可是,我们又是多么的不甘心!
“如果养到年底,快春节的时候,我们把猪拉到镇上,喊上几个屠夫,两天时间保证把肉卖完。”祝小乌的眼镜后面出现了一片新的夜空,那里的星星就像铁匠抡锤下的火花一样,撞击着祝小乌啤酒瓶底似的镜片,“到那时候,肉卖得贵不说,大家还抢着买,镇上的人没有吃过野猪肉啊!我只要在肉案上挂上一块牌:野猪肉……那买年货的人挤上来,手里举着钱,我要我要,给我割上五斤……”
“可是,我们现在就要把猪卖掉了。”
“现在?”祝小乌瞪大两只眼睛望着我,张大的嘴巴好像吞了一口猪粪,他说,“我们应该再想想办法。”
于是,我们坐在黑暗当中商量到了天亮。
等到翌日清晨陈德方来到洪坛冈,我和祝小乌的衣服被露水打湿,自己却一无所知。好在我们已经想出了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阉掉这些杂种猪,虽然迟了一点。
我们对陈德方说:“咱先阉掉那些公的。”
陈德方说:“那母的呢?”
我们说:“暂时阉不了。”
陈德方说:“母的照样跑下去偷吃。”
我们说:“母的只有兽医知道怎么阉,你读书时没学过生理课吗?”
陈德方只好拿起我们丢给他的一把镰刀,向一头正在撒尿的小公猪悄悄靠过去,那尿在地上冲出一个小坑,从坑里溢出的气泡噼噼啪啪直响。他打算在小公猪撒完尿之前,“寒光一闪”,把小公猪屁股上的俩鸟蛋劈下来。他已经想好了:小公猪的睾丸是有名的滋补品,他要每天阉上几头,这样,就天天有猪睾丸吃。
说时迟,那时快。陈德方走到那头小公猪身边时,小公猪已经撒完了尿。只听“唳——”的一声尖叫,那猪突然一跃而起,它的尾巴被陈德方砍下来了,掉在地上直跳。陈德方手慌脚乱的,跳上去踩住了它:
“怎么?刚才没有劈到睾丸吗?”
就在这时,就看见那头受伤的小公猪已经掉头向他跑来,在它的后面,跟着更多怒气冲冲的猪,还没等他回过神,这些猪已经朝他的肚子拱了过去,陈德方啊呀一声,人就像溅起的水花溅得老远,又落了下去。他的一条腿立刻被断了尾的小公猪咬在了嘴里。
“救命啊,救命啊!”
我看见那头小公猪的鼻孔里吹出气泡,从陈德方小腿上撕下的一大块肉已经被它吃下去了,其他猪则把附着在陈德方小腿骨骼上的血管和筋脉扯了出来,暗红色的血,正从破裂的血管里往外冒……杂种猪们的脸部洒满陈德方的血,样子很是恐怖。
我和祝小乌吓得两腿发软,但是,都拿起棍子赶了过去……
就这样,被激怒的杂种猪不仅撞伤了陈德方的睾丸,还撞伤了他的肋骨折断了他的腰,把陈德方咬得鲜血淋漓。
我们有苦难言。在陈德方生死不明的日子里,山下的村民还不停地上山来控告我们的猪,要求赔偿。我们跟这些人不熟,也没心思跟他们啰嗦,已经打了好几次白条。最后,他们终于拒收白条,要现金。
我们告诉他们,山上又没有银行,怎么会有现金呢?
他们就把一捆麻绳扔在地上,问我们:“你们说吧!是要捆走人,还是捆走猪?”
我和祝小乌尽管有的是力气,皮也厚,不怕挨打,但还是妥协了。因为这些人比汤溪镇上的小流氓野蛮多了,他们横着脸叫嚣:“这几头母猪尽管又怀了一肚子坏种,但是我们认了!如果再有野猪出来捣乱,一手指头按死你俩!”
他们用绳套套住了两头老母猪的头,连拽带踢,牵下山去了。
那一天,我和祝小乌欲哭而无泪。我们已经无法将这些畜生驯服,并且,也想过各种办法。其中最有效的是把它们重新圈养起来,或者在每头猪的前腿上戴上脚链。可是猪能把铁链咬断,这是无疑的,因为它们就是把木栅栏上的钢筋咬断,然后逃到山下去偷吃的。
时势已经逼得我们不得不立刻卖掉这些猪。可是,我们不知道怎样把它们拉下山然后弄到车上去。它们不是普通的猪,它们会把拉它们下山的人咬死的。我们因此感到很头疼,开始像牛化生那样打猪,骂猪,恨不得剥了它们的皮!可是在找到买主之前,我们还得伺候它们,看护它们,为它们背负责任。
一天,终于等到了一个上山来收购野猪的朱老板。此人矮胖,腋窝下裹着一只小皮包,是听说陈德方被“野猪”咬伤事件后,主动找到洪坛冈来的。他看了我们的猪后,说:“我来之前,就猜出你们的野猪是杂交出来的。不过,很好!很好!你们杂交的这些猪是具有远大前景的生态农业项目。”
我和祝小乌吓了一跳,这个猪贩子说话怎么像个干部?果真,这个人自称是什么烹饪协会的副会长。他告诉我们,他是帮省城数家宾馆到山区来收购野味的,他这几年收购的野味数以千吨计,不论山上跑的,天上飞的,囊括“海陆空”所有飞禽走兽,统吃统收。他的到来让我们受宠若惊。可是,就在我们准备草签一份买卖合同的时候,陈德方夫妇的出现给这宗买卖泼了一桶冷水。
陈德方叫嚣着:“不许你们卖掉这些王八蛋!”
伤愈后的陈德方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就像故意模仿瘸子走路一样,生硬,但很好看。他是他的女人把他背下山,然后又背上来的。他叫嚣着:“不许你们卖掉这些王八蛋!”
我和祝小乌很尴尬,向朱老板做了解释后,转身对陈德方说道:“猪把你的脑袋咬掉了一块是不是?你别在这里叽叽歪歪的,等签完合同,你的股份少不了!”
“我没有什么股份!我是给你们打工的,我要你们养我一辈子!”
“你、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陈德方看看我,看看祝小乌,一脸仇恨,他说:“妈妈的,我就差死在这里!现在我只剩下一条腿,叫我以后怎么活?你们告诉我!告诉我!”
“拜托,你别这样嚷嚷好不好?”
陈德方却嚷得更响了:“我今年才四十五啊!腿瘸了,叫我以后怎么活?怎么活呀!”
陈德方这样叫着,吼着,突然,他就像疯狗一样滚了过来:“要不是你们让我去阉猪,我现在还好好儿的,是你们丢给我一把镰刀!我要到法院去告你们!是你们害了我!你们别想跑,你们赔我……”
听了陈德方这些哭天喊地的话,我和祝小乌既心酸又恼怒,不过都没有当真。可是几天之后,我和祝小乌分别接到了法院的传票:陈德方当真把我们推到了被告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