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野猪场多了近百头杂种猪,这时候,发誓不跟我们来往的陈德方又上山了。他上山的时候,刚好看到精力过剩的杂种猪满山乱跑,他激动得如同多年未归的父亲看见自己长大的孩子,对我们说:“发了,这次,这次我们要发了!”
我和祝小乌知道他上山的目的,就对他说:“你上次说的工钱,等到野猪出栏后清算给你。”
“什么?”陈德方立刻把脸拉下来了,“你们不是说给我股份吗?”
“你想得美!”祝小乌脸涨得通红,“你知道这几个月,我们是怎么过的吗?”见陈德方不吭声,祝小乌狠狠地推了陈德方一把。
陈德方站直后竟然笑嘻嘻的:“有话好好说嘛。”
愤怒,让祝小乌脸部的肌肉一阵痉挛,使得鼻梁上的宽边眼镜也一跳一跳的:“滚!给我滚下山去,别让我看到你!”
我怕出事,在祝小乌再次举起拳头的时候,赶忙把他拉开了。可祝小乌非要揍陈德方一顿。陈德方大概也看出来了,他今天不挨上那么几拳头,他就不能从我们身上捞到什么好处,所以他一直没有走开,可怜巴巴的,像个被儿孙夺下碗筷的老人。这个顺从的样子,让谁看了都不忍心揍他。
“你这叛徒,小人!”祝小乌指着他,咆哮道,“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些猪……我们每天在猪圈里过夜,你呢?你跑到哪里去了?搂着老婆操不够是不是?”
陈德方低着头,眼珠子一翻一翻的,“那,那,如果你们不嫌弃,”他嗫嚅着,终于说,“那,那,让你们也搂一搂我的老婆好了。”
“呸,你这个二流子!你禽兽不如!”
这一拳,终于把所有的愤怒发泄了。
第二天,我是说陈德方被祝小乌揍扁鼻子的第二天,陈德方的老婆还真上山来了。我们还是第一次遭遇女人之中的二百五,她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跑到我们身边来的。我们叫她回家去,这里不需要她,她竟然盯着我们的眼睛说:“我知道你们不需要我,我老了,可是我会养猪,猪需要我。”
她这不是比谁都聪明吗?
“猪也不需要你!你又不是母猪。就算你是母猪,我们这里也没有成年的公猪。”
她扭了扭身子,眉毛一挑一挑的,说:“我可以等呀,我又不是从城里赶来的,我可以等到公猪们成年,还可以等到第二批公猪成年,只有这些猪不停地大起来,卖出去,我们就可以挣到很多很多的钱。有了钱,我们就可以把日子过得更好一些。我和德方都商量好了,等有了钱,我们要在村口盖栋小洋楼……到那时候,你们分一些野猪给我们吧,我们要在小洋楼里养野猪,我都跟德方商量好了,我们将来要自己做野猪场场主……”
我和祝小乌听得毛骨悚然,因为弄不明白她这股子傻劲是装出来的,还是自然生发的。我就对她说:“你别在这里胡扯八道!臭三八!快回家做你的白日梦吧!等天一黑就下不了山了!”
“哼,回不去才好哩,我又会洗衣又会做饭,你们呀,嫩仔仔,不知道老娘炒得菜能把神仙馋得流口水。你们挖笋了吗?我最会腊肉炒笋片,腊肉我都带来了……”
“不可理喻!”
就这样,陈德方女人上山后,我们胖了,懒散了,感觉自己已经过上了猪一样的好日子。这事情的确有点奇妙:我们是如此讨厌这个脑子不灵光的女人,却发现自己开始离不开她。我终于领悟人为什么能把野猪驯化成家猪的,可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
陈德方女人既会做饭,又会洗衣,还会养猪,除了嘴巴不停,干活倒是利索。等带上山的腊肉吃完,她差一点把小店搬到山上来了。我和祝小乌在山上养成了恶习,就是离不开烟和酒。在没有烟酒的日子里,我们抽晒干的猪粪,喝劣质白酒。这一回,我们终于抽上了带过滤嘴的烟,七、八毛一包的;酒呢,是黄酒,喝了身上温乎乎的,就像泡了澡。
我们就这样懒洋洋地躺在树阴下,看着头顶飘过白云,白云的样子变化多端,我们躺着,胡思乱想,心满意足得连话都懒得说。可是好景不长,这样惬意的日子很快就被一个人的到来破坏了。
我和祝小乌认识多年,他没什么毛病,就是爱逞能。我们在山上养猪差不多一年,他一直没有跟我说,我们是在洪坛冈法定承包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拉猪上来养的。他总是说:“我那个亲戚没问题,他好说话,他不会回来的,他恨死了,二十多万欠款只抵了一座荒山三十年经营权,他能不恨吗?”
可事实呢,他回来了,背着一麻袋上访材料和破衣烂裳。他不但想通了,死了心,还要在洪坛冈上种桃树,做“陶渊明”。
我忍不住跟祝小乌抱怨:“你这亲戚真怪,他做什么不行,非要做陶渊明?也不知道他读了几年书,竟然知道陶渊明。这是他做得了的吗?他要做陶渊明早点做也行,那样子我们会到别地去养猪,偏偏这个时候……”
祝小乌决定跟他的亲戚好好谈谈。告诉他:我们考虑到他的困难,老早就给他留了股份;如果他觉得不满足,我们可以给他宰一头猪吃,让他吃到拉肚子为止。可是他的这个亲戚还是要种桃树,要把洪坛冈都种上。仿佛一旦种上桃树,他就成仙了,他就可以摆脱红尘俗世了。难怪吴村人说他是一根煮不熟、嚼不烂的“筋”。
这根“筋”让我们的头马上疼起来了。
为了说服他把洪坛冈转包给我们养猪,我们什么办法都想了,什么好话都说了,可他毫不理会。山下的陈德方听说野猪快养不成了,连夜跑到山上来,要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是“一根筋”不怕狐假虎威的陈德方,他说:“他们为了把我截回来,拿枪顶住我脑袋我都不怕,还怕你吗?”
好在“一根筋”归来时已经错过种树季节,他要种桃树也得等到明年春天再种。所以,我们的猪还可以继续放养在山上。只不过我们都知道,在“洪坛冈野猪场”搬离洪坛冈之前,我们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因为这个“一根筋”已经开始在山上挖洞了,他要为明年种桃树做准备。
他真是疯了,抡起铁镐,不问青红皂白,这里挖一个洞,那里挖一个坑,挖得汗流浃背,咬牙切齿。我和祝小乌眼看着他要把洪坛冈挖得千疮百孔,心里又可怜又可恨:他这副“与天斗与地斗”的架势,哪里像个宁静淡泊的隐士?简直是在发泄他的仇恨。但是,也没有办法。我们对陈德方女人凶道:
“陈嫂,赶快叫陈哥找一座跟洪坛冈相仿的山,听到了吗?”
“听到了。”
我们能做的只能是提前把“洪坛冈野猪场”搬走。可是几天时间过去了,在吴村,竟然找不出第二座像洪坛冈这样适合养野猪的山来。因为我们的猪主要以放养为主,就像科技报纸上登的那样:“放养在大山中吃百草充饥、喝山泉止渴、挖蚯蚓解馋。”这就需要很大的场地让猪自己找吃的,并且不会跑到附近的庄稼地里去。而陈德方自己家的山又都不适合养野猪,于是我们不得不“禁止”牛化生继续挖洞。
这“禁止”的话是让陈德方女人去说的。
陈德方女人说:“一根筋,求求你,不要挖洞了!”
牛化生说:“我挖洞你管得着吗?”
陈德方女人说:“你挖了这么多洞有什么用?下几场雨就全填平了。”
牛化生说:“我要在山上种桃树,你懂不懂?山这么大,等到明年我来不及挖。”
陈德方女人说:“桃子又不值钱,养猪挣的钱要比你种桃多得多。”
牛化生说:“我种桃一个不卖。”
陈德方女人说:“那你不卖桃你挖什么洞?”
牛化生说:“我跟你说不清!”
陈德方女人说:“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说不清?”
牛化生说:“哼,我本想上山隐居的,与世隔绝,可你们……竟然在山上养起了猪……”
陈德方女人说:“哈哈哈哈,你这人真逗,你没有老婆孩子吗?”
牛化生说:“讨债讨了六年,早跟人跑了。”
陈德方女人说:“那你为什么不接着在别的地方开饭店呢?”
牛化生说:“我没有钱!钱都让那些狗官吃到肚子里去了!我的心很苦,我很冤啊!”
陈德方女人说:“谁叫你当初就那么放心?”
牛化生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陈德方女人说:“你自不量力,你斗得过他们?你都是自找的……”
牛化生终于愤怒了:“你有完没完,你给我闭嘴!”
陈德方女人说:“我没说什么,就是不允许你在山上继续挖洞!你挖了洞,影响我们养猪!”
牛化生就举起了拳头,从这时起,他变得又激动又蛮横,他警告陈德方女人:“你走开!”
陈德方女人说:“我偏不走开。”
只听“咚”的一声,牛化生突然给了陈德方女人重重的一拳,把陈德方女人打倒了:“滚、滚,你们都是一帮的!可你们拦不住我!你们等着……”
陈德方女人躺在地上,像疯狗一样打滚。
从此,洪坛冈上鸡犬不宁。陈德方女人开始是骂,后来是不给牛化生开饭。这样过了几天,她就想把他赶到猪圈过夜。我和祝小乌看不过去,警告陈德方女人多次,她才没有当着我们的面辱骂牛化生。但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