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白水桥,离县城很近,也就是一个不算农村但也算不上城市的地方。在我的下巴颏上长出浓密的胡子之前,父母靠种菜为业。可是后来,城市跟我一样,青春期来了,变得又野又疯。我们家的菜地被强行辗平,连房子也拆掉了。从那以后,周围到处都是烟囱,一根根,像坚挺的阳具插进污垢的天空。
我从洪坛冈上下来,在一间临时住房里见到母亲及弟弟的时候,他们正在吃午饭。母亲见我一副黑瘦憔悴的样子,非要跑出去给我买猪头肉。我坐在桌子前,看到辍学的弟弟也在看我。他是违反计划生育的产儿,因为没有户口没地方上学。
“哥,养野猪是不是很好玩?你养的那些野猪长大了吗?”我们相互看了一会儿,弟弟才问我。
“那当然,”我装作成功人士的样子,“野猪在山上,都长大了,跑来跑去的。等春天来的时候,我带你去玩玩。”
“我很想吃野猪肉,”弟弟放下了手中已经夹起的青菜梗,又说,“我还从来没有吃过野猪肉呢。”
“等你来,我一定杀一头野猪给你吃!”
这时,母亲回来了,手里并没有提着猪头肉,她很难堪,不停诉说卤味铺的猪头肉卖完了。看着做错了事似的母亲,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我已经知道,父亲一定瞒着母亲欠了卤味铺老板一些钱,也就是说,卤味铺的老板非但不卖给母亲猪头肉,还把母亲捡破烂得来的零花钱扣下了。
我就劝母亲:“妈,我在山上养野猪,天天有野猪肉吃。你就不要忙活了。”
母亲看了看我,仿佛是用眼睛称了我的重量:“有财,你不要瞒着妈,你在山上过的很苦吗?你看看,瘦得跟田鸡一样。”
“妈,一点也不苦,你放心,我们会发财的……”
我本想乘机再说点儿什么,可是在母亲面前,我不习惯这样做。尽管我在社会上一天可以撒一千次谎,在回家的路上,还想着怎样把妹妹存在母亲那里的钱再“骗”一些出来。可是,我张不了这个口。因为在这之前的六千块钱,就是从母亲这里“骗”来的。于是,我又坐了一刻钟,走了。
这是我走的时候,母亲跟我说的:“三个孩子,只有你离家最远,我放心不下啊,有时候想起你待在一座没有人居住的高山上,过着野人的生活,和野兽做伴……我醒着,也会哭起来……”
我看见母亲的眼睛湿润了,可是我已经不能回头。洪坛冈是一个无底洞,我这次下山,就是为那批即将诞生的杂种猪筹钱来的。这个世界上又要多出上百张嗷嗷待哺的嘴,我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到那些大腹便便的母猪们身边。
最后,还是祝小乌神通广大,不知他从哪里弄到了一笔很大的资金:一共两千块。我们用这笔钱从镇上请来了接生的兽医,买来了啤酒和大米,还为即将哺乳的母猪和小猪拉回来一车足够它们吃上两个月的麦麸、玉米、豆粕、鱼粉等饲料。我们请人将它们背到了山上。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将背水一战。我们就等着母猪一只接一只地产崽了,如同屋檐下的雨滴“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它们将分别是“野猪一号”、“野猪二号”、“野猪三号”、“野猪四号”……这样排下去,一直排到最后一头仔猪呱呱坠地……
没有想到的是,母猪们真的开始一只接一只地产崽了,这十头幸存下来的小母猪,每一头都要比我们想象得还要争气——尽管它们也曾不争气过——它们在兽医的引导下,在我和祝小乌同学的鼓励下,个个憋足了一股劲,它们在用力,用力,忍着痛,受着苦,无怨无悔,在三天时间里,为“洪坛冈野猪场”产下了九十八头“野猪”,即杂种猪。
甚至,有一头光荣的小母猪因为用力过度,死于顺产。因为它在前后产下十头仔猪之后,意犹未尽,把它的胃也产下来了。而当时又是在混混沌沌的夜里,喝得醉熏熏的兽医在迷迷糊糊之中,把小母猪连着胃的肠子误当成了脐带,“喀嚓”一声剪断了。之后,他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因为手上有猪屎……兽医就甩甩手,骂起来了:“他妈的,该死!还好,它把十头仔猪全部产下来了。”
我们心里心疼猪,惋惜它的生命,可嘴上却说:“是啊,它真是昏了头,如果它先把胃产出来,十头仔猪就要胎死腹中了。”
“嗯啊,嗯啊。”兽医不耐烦地点点头,在眼皮打架之前,已经把戴橡胶手套的手伸向了另一只母猪。他就像在岩石缝里摸鱼似的,一会儿把嘴角歪到这边,一会儿把嘴角歪到那边,可是鱼儿好像从他五指之间溜了。他就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只刚刚喝空的啤酒瓶,狠狠地砸在筋疲力尽的小母猪身上。
“再用力点,没有吃饭吗?!”
可怜小母猪没有生产经验,力气已经用光,趴在了地上。兽医就呸的一声,一下子,从母猪的身体里拽出来一只瑟瑟发抖的小东西。就这样,实在对不起,又一只还未睁眼的杂种猪被迫离开了母亲温暖的子宫,诞生在了我们的眼皮底下。我们及时地按住了它,并且用烙铁在它的耳朵上打上了野猪“××”号。
必须承认,我们曾经想过,但是想象不出这些猪的样子。它们是多么特别!小猪崽的蹄是黑的,毛是花色的,布满黄色条纹,有的黄白相间,有的黄黑相间,既不同于纯种的野猪崽,又与家养猪有所区别。它们一个个生龙活虎、意气奋发的,简直看不到一丁点刚出生时的窘态。它们集家猪、野猪之长,显示出很好的杂交优势,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猪。
看着它们,你不觉得这是一项很有希望、大有前途的事业吗?反正我和祝小乌同学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感到很有奔头。
现在,我都不敢去想,当年我们是怎样通宵达旦地为这些杂种猪忙碌的:为了哺育这些猪,保证它们睡得香吃得饱长得快,最终让我们自己也过上猪一样的好日子,我和祝小乌好比上紧了发条的钟,一会儿把吃不到奶的仔猪固定在母猪的乳头上,一会儿又跑去阻止非孤儿仔猪与孤儿仔猪抢食,一会儿又要拿起棍棒,调教已断奶的仔猪如何养成在固定位置排便、睡觉与进食的习惯……
我们虽然很累,蓬头垢面,浑身酸臭,但我们的心却是快乐的。因为我们一直在琢磨着:现在我们只要能弄到什么吃的,都要扔到猪槽里去,一心想让你们多吃点;等到将来我们卖掉你们的时候呢,我们现在的辛苦就会变成一沓儿一沓儿的钱。我们这么一想,身上的力气就像碳酸饮料里冒出的气泡,使也使不完。
“仔猪生后五日龄训练饮水,七日龄训练开食,至二十日龄应全部开食。开食后,补喂全价配合料,日喂五至六次。仔猪生后二十五日龄去势,三十五日龄断奶。每天要清扫圈舍两次,每周用消毒剂消毒一次。仔猪断奶后要及时进行调教,至五十五日龄时要接种猪瘟、猪丹毒、猪肺疫及仔猪副伤寒疫苗……”
所有这些兽医下山时交代的,只要我们有能力做到的,我们基本上做到了。可是,也有一些事项是我们没有能力或者不想照办的,比如说给猪“去势”。“去势”,即阉割,我们就下不了手。首先,我们不需要给杂交出来的新母猪“去势”,因为我们想让它们长大后继续与山上的野公猪杂交。其次,对于杂交出来的小公猪,我们不明白,如果将它们“去势”了,那么等到它们出栏的时候,还能充当“野猪肉”卖吗?野猪肉之所以售价贵,难道不是因为它们的肉既结实又粗糙,还带着一股子膻味吗?
我们不敢去想,当我们远离城市,在孤独荒阔的高山上,咬紧牙关,含辛茹苦,到头来却养出一群细皮嫩肉、油头粉面的猪来时,那将是对我们的理想和以野猪命名的养殖场莫大的嘲讽。也就是说,我们希望杂种猪们更多地保留它们父亲的野性。于是,我们在杂种猪断奶不久,挥动鞭子,将它们赶到了野花开放的荒野。
“去吧!都自己找吃的去吧!懒得喂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