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洪坛冈,绵延起伏,丰厚博大,系仙霞岭山脉、括苍山脉的余支。它像一头巨兽盘踞在吴村的西北方,尽管上山的路陡峭如巨兽的咽喉,山顶开阔处却像平底锅一样平坦。难怪上世纪六十年代,公社曾组织人力来这里开荒、造田。
野猪场的前期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首先是我们住的地方,由陈德方出面,找来几个工匠,在公社农场的废墟上夯了三间泥房。再砍来一些树,做了桌、椅、床、柜之类的粗糙家具。我们还一起动手,在三间房的旁边砌了一个足以跟小型食堂媲美的柴火灶,开火的第一顿就煮了一只野鸡吃。
然后我们从汤溪镇拉回一汽车仔猪,当然都是母的,一共二十头。数量虽然少了一些,但是很可观了,特别是它们哼哼唧唧到处乱跑的时候,感觉满山都是我们的小母猪。
白天,我们就伺候这些小母猪:割猪草,煮饲料,看护,放养,满山找它们。到了晚上,我们就把小母猪关进木栅栏围成的猪圈。然后,星星就出来了。星星离我们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到。我们点起很大的篝火,一边喝酒、吃零食(刚开始陈德方很乐意给我们捎来小店里的东西),一边畅谈野猪场的发展和未来。
这当中,我们总会跑过去看看小母猪们睡着了没有。如果还有醒着的,就把它们抱到篝火边,叫阿芳给它们唱歌。阿芳平时唱歌并不好,可是在夜晚,在海拔二千米以上的洪坛冈,她的歌声听起来异常动听。小母猪们听着听着,果真就睡着了。小母猪睡着后的样子,多么甜美,多么恬静,在银色的月光下,如同躺着几个会打呼噜的矮胖的仙女……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山上养猪的日子变得漫长而乏味。因为我们需要的是钱,而不是洪坛冈上的秀丽风景。我们再也不愿把这群小母猪当成什么仙女,我们都盼着它们快快长大,然后发情。
可是,我们养的这群小母猪很矜持,一点也不像正常发育的小姑娘,把我和祝小乌急得够呛。有一天,祝小乌实在忍不住了,问阿芳什么时候来的月经,阿芳听了很奇怪,问他什么意思,祝小乌只好如实相告:“现在的女孩子上小学就来月经了,可这群猪怎么搞的,还不发情?”
阿芳说:“你急啥?再等等呗。”
“还等?再等下去我们就弹尽粮绝了!”
“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我又没做过女人!”
“可我们女人也帮不上忙啊!”
这时候,恰好背大米上山的陈德方来了。陈德方走过去看了看猪,然后对我们说:“养猪还得多喂饲料,光吃青草、野菜不行,你们看看,这些猪比人还苗条,看是好看,可有什么用啊。”
陈德方所言极是,作为身负下崽任务的母猪,要苗条干什么用?喂!把它们喂得跟嫁不出去的胖大妞似的,这样,反倒会把山林里的野公猪吸引来。
于是,祝小乌带阿芳回了一趟汤溪,一是找朋友借钱,二是买生活用品,三是雇拖拉机运猪饲料。可是他们在三天后回到山上,却没有运回猪饲料,我以为他把钱乱花掉了,冲他吼了几句,他却一点不恼。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一药盒,他说,他去问过兽医了,母猪不发情,注射一点性激素就行了。
性激素,不就是性药吗?
第二天,当我们把两大盒“性药”一一注射进母猪身体之后,突然感到惶惶不安。因为我和祝小乌读书时看过一部香港拍的三级片,一女人服下性药后,那急性发作的样子太恐怖了,简直是见谁灭谁。假设这二十头小母猪注射“性药”后也这样发作起来,那将是性命悠关的事情。
可是一连数天过去了,在故意留了一道缝的猪圈里,什么不寻常的动静都没有发生。我和祝小乌气得吐血。看来,只能另想办法了。
上山来的陈德方这一回又说话了:“我说有财,小乌,你们年轻,听我的没错。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我问你们,你们在学会拿筷子以前,是怎么吃饭的?”
“这个,得问我妈。”我说。
“不用问了,是手抓着吃的。然后呢?”
“然后……吃下去的饭变成了屎,是不是这样?”
“嗨!我还是直说了吧!”
陈德方庄重地告诉我们,猪其实跟人一样,做什么事都是先从模仿开始的,好比你们小时候不会用筷子……同样道理,母猪在发情和交配方面,也离不开父母的言传身教,至少是耳濡目染。再聪明的小猪,如果从来没有看到过大猪干那种事,它长大后肯定像个白痴……它们不能生活在真空当中……
综合陈德方的观点,其实就是:猪,也需要性教育。可是怎么教育呢?陈德方却不说了。好在我和祝小乌不是笨人。第二天,我们就倾其所有,到山下一农户家买来了一头老母猪,放养在小母猪中间。我们心想,还是让这位富有经验的老妇人来教你们吧!却没想到,在当晚,久经沙场的老母猪因性事过度,一命呜呼。
事情的确来得很突然。
当时,我们都在睡梦之中,可是山上的野公猪却闻到了奇异的气味。这气味让它们着迷。于是它们从各自的领地出发,迎着夹带特殊气味的夜风奔跑,它们心中激动,想必血液已经沸腾,它们到达洪坛冈时已经失去理智。
我们是被野公猪打架的声音吵醒的。起来一看,黑暗中,四、五头野公猪围着老母猪相互撕咬,眼里喷出幽红的凶光。我们吓得不轻,躲在屋里不敢出去。好在陈德方赶老母猪上山后住在隔壁,我们盼着他能想出办法。可是,他也吓坏了。
他对我们吼道:“千万不要照手电!僧多粥少,野公猪欲火中烧,不要火上浇油!”
“老母猪会被他们干死的!”我喊出了我的担心。
陈德方却不这么想,因为他知道在自然界,只有在战斗中最后取胜的雄性才有交配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和祝小乌对那几头油头肥脑、浑身滚圆的动物非常反感。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我们花钱,“猪头男”作乐,破坏了我们睡觉不说,妈妈的,还把我们辛苦围成的木栅栏摧毁了一半。
祝小乌终于忍无可忍,冲陈德方大叫:“陈哥!这样下去整个猪圈都要被它们破坏了!你说一句,要不要赶走它们啊!”
“再等几分钟,让小猪多学上一点儿……”
“这种事用得着学这么久吗?你不去赶,我和有财去赶了!”
陈德方只好听了我们的,吩咐我们在门外用呐喊为他助威,他自己则一手拿一个火把,一手拿一根削尖的竹子,冒死向木栅栏里的野猪跑去。他大概也害怕,跑的时候像杀人一样跳跃着,嚎叫着,手舞足蹈……野猪怕火,看见陈德方手中舞动的火把,都没命地从猪圈往外跑,结果整个猪群受到了惊吓,它们在混乱之中突奔着,尖叫着,慌了手脚的陈德方被冲出来的猪群踩在了脚下……
要不是担心我们养的猪会跑离野猪场,我们还真想再看一会儿陈德方躺在稀巴烂的猪屎里打滚的样子。好在这些猪都没有跑远,我们很快就把它们拢回来了。这时,陈德方已经站起来,他手中拿着熄灭的火把,就像做了一个噩梦似的哼哼着:“我扁了,我站不起来了,这辈子完了……”
“陈哥,你不是好好的吗?”
“我倒了霉,躺在地上被这么多母猪从头顶跨过,我跳到河里去都洗不掉身上的晦气!”
没想到陈德方这么迷信,祝小乌哈哈大笑:“陈哥,要不这样吧!让我和有财从你头顶跨过二十一回,不就抵消了?”
祝小乌做出一个马步,逗得我们又笑了。
好在经过检查,陈德方没有受什么伤。我们让他到竹管子底下冲澡,自己则走到猪圈去看猪。猪们经过这一通乱跑,仍很兴奋,我们数了很久才数清头目,小母猪一头没少,惟独那头刚来的老母猪不见了。
我们在野猪场附近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老母猪。我们这才担心起来:虽然山上绝无猛虎之类的野兽,但是像豺狗之类的动物说不定还是有的。天这么黑,老母猪又是长期圈养、没有野外生存能力,真是凶多吉少。
它是不是私奔了呢?如果真是私奔,那帮子身强力壮、牛气哄哄的野公猪或许会保护它的吧!这么一想,我们才重新回到被窝,睡了。
然而,第二天,我们找遍了洪坛冈,最后在一座与洪坛冈相邻的高山上找到叮满绿蝇的老母猪时,非常不幸,它已经发臭。它好像是被那帮子“猪头男”活活干死的。因为在老母猪的身上,我们没有发现其他野兽致它于死地的证据。
老母猪之死,似乎验证了陈德方所说的“倒霉”与“晦气”,从此,陈德方开始喋喋不休:“你们哪,不是做事情的料……赶走野公猪触犯了山神,你们看这些天乌云笼罩……凡高山,山门紧,用石头摆一个祭台吧,每天起来烧一柱香……”
陈德方的牢骚多了,上山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即使来了,也不给我们背米带菜,而是一副等着灾难降临的样子。我们感到很烦。当陈德方又一次满嘴丧气话时,我和祝小乌终于叫他滚!没想到陈德方嘿嘿笑了两声,说让他下山正合他意,只要我们把工钱清算给他。我们说,你哪来的工钱,你只有股份,提前退股,一分钱没有。他瞪起了两只黄鼠狼似的眼珠子,要跟我们拼命。我们只好答应他,等到野猪出栏的那一天,自然会算钱给他。他收了我们的字据,说我们还嫩,野猪场要倒霉了,我们还会有求他的时候。说完了这一通,他才咂咂嘴,心满意足地走了。
陈德方下山后,果真,他的诅咒应验了:受台风影响,一场数十年未遇的冷雨天气,使野猪场转眼死了四头母猪,剩下十六头也染上了气喘病。为了尽快扭转不利态势,我和祝小乌不得不连夜赶往汤溪镇,一是向镇上的兽医站求助,二是继续向朋友们筹钱。可是,等我们带着兽医和钱粮回到风雨飘摇的洪坛岗,野猪场的母猪只剩下了十头,阿芳也走了。
阿芳只留下一张字条。告诉我们:当我们不在,她哭过,绝非脆弱,实在是感到山穷水尽了。她太清楚这半年有多艰辛:多少回,盐水拌饭便是一顿;风吹雨淋中,连人带猪摔倒,一身屎尿一身泥;多少回,黑灯瞎火中睡得迷迷糊糊伸手一抓,脸上爬满蜘蛛!她曾经幼稚过,有过荒唐的渴望,可是成熟的今天何必嘲笑昨日的梦太多……
事情在几天之内就变成了这样,除了沉默和难过,还能做什么?事实上,我和祝小乌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收拾东西,然后,乖乖地从山上下来,走上几里路,坐三轮运输车或者拖拉机回家,接受父母的责备,还有世人的挖苦和嘲笑……
可就在这个时候,阴雨连绵的天气突然放晴了,一颗露珠一样的太阳沿着我们走过的山路,悄悄地爬上了冒着蒸汽的洪坛冈:“洪坛冈野猪场”仅剩下的十头母猪,自得到兽医的急救与治疗后,不但康复而且发情了。
我和祝小乌没有经验,当这批幸存的姑娘在猪圈里闹闹哄哄,不吃饭不睡觉,一到晚上就两眼发呆、浑身发烫,我们还以为它们又病了。我们很着急,又想连夜去汤溪请兽医。这时,已经上路的祝小乌在野猪场附近的草丛里发现了新情况。他发现上次来过的那几头干死了老母猪的“猪头男”,正在夜色里窥觑我们的猪圈,大概是因为我们老在猪圈里守着,并且点着火把,不敢近前。
“难道它们发情了?”祝小乌重新回到猪圈,叫我走开。
果然,那几头野公猪开始一点一点地向我们的猪圈靠近。猪圈里的母猪呢?我们发现它们的眼神好像突然变亮了,它们哼哼着,头向前倾,耳朵竖起,颈伸得笔直,连身后的尾巴都激动得颤抖了……我和祝小乌这才明白这些瘦瘦小小的老姑娘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担心野公猪会像上次一样捣毁我们的木栅栏,心里骂着这些不义的家伙,但还是将猪圈打开了一条缝儿。然后,我们就看见数头野公猪就跟出入妓院的大老爷似的,进了猪圈。只听一阵稀里哗啦的哼哼声,里面好像沸腾了。我和祝小乌吓了一跳,以为这些野公猪又打起来了,可是等到我们看清真相之后,妈妈的,简直被它们活活气死了:万万没有想到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辛辛苦苦拉扯大的这一群小母猪,它们先前那窈窕淑女般的矜持荡然无存,连最起码的廉耻心都没了,它们竟然当着野公猪的面,争风吃醋起来……
“婊子!贱货!简直丢尽了‘洪坛冈野猪场’的尊严……”
我和祝小乌破口大骂,真想冲进去把所有这些猪统统用乱棒打死,但是想想我们的未来(妻子,房子,跑车,存款)统统跟这一场高山荒野处的淫乱有关,我和祝小乌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悲哀地离开了骚气氤氲的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