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赵艾香准时守护在自己的床前外，高良和王金福倒是不加晚班的时候经常来看毛建军。每次他们来，毛建军都会很感动，用左手紧紧地握住他们的手，生怕一放手他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厂里仍旧是老样子，总有干不完的活，少了一个毛建军，马上就又顶上了一个外地人。周扒皮倒是经常提醒他们要小心操作，免得伤了人还给老板带来麻烦。周扒皮还骂骂咧咧地扬言，谁要是工作时不长眼睛，厂里连一个子也不出，看谁敢弄出什么花样来。余三皮因为本性难改，夜班后偷偷从厂里拿走两打塑料杯，被一个工友告密，结果第二天周扒皮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尽管余三皮痛哭流泪地求爷爷告奶奶，还是被周扒皮毫不留情地赶走了，连当月的工资也不给带走。高良说到这儿有些伤感，唉声叹气说可怜。王金福却是爱憎分明，说余三皮那是活该，自作自受！像他这种没廉耻的人，那是丢我们外地人的脸。
毛建军最关心的还是王老板和周扒皮在他们面前是怎么说自己的事情。王金福说，最近好长一段时间没看到王老板了，王老板根本就没有提到过这件事情，好像这么大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在他的厂子里发生过。这个王老板呀，不简单哇！高良也点头说，王老板真是永宁人的人精呀！有过以前两次的事故处理，这次建军恐怕也不会讨到多大便宜了。周扒皮张牙舞爪，一副吃人的青面獠牙脸孔，建军不得不防他一手呀。听他平时在厂里骂骂咧咧，好像对你出事很不高兴，估计是王老板将了他一车。那夜你就吃过他的亏，幸亏你忍得住，换了我早就拼了命，估计现在是很惨的处境吧。高良忽然现出一副不堪设想的悲痛表情，眼睛飘忽起来，有些失神落魄，仿佛此刻躺在床上的不是毛建军而是他。一时把毛建军心里也堵得厚厚的，一股窝囊悲伤之愤淤积在心底，久久不能挥发，十分的难受。
王金福劝说道，现在好歹王老板给你交上6000元手术费，你还能应付这个手术，估计像这样的手术也用不了多少钱，两三个月就能出院了，到时你再找王老板好好说说，也许还能给你一点赔偿。像我的一个老乡，去年在一个模具厂打工，整只手给切断了，老板硬是不给钱，住了三个月医院最后交不起医疗费，竟然没拆线就偷偷逃出医院回老家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里的有些老板真是可恶到了极点，家里堆着几千万的资产，宁可在外面包二奶三奶，也舍不得拔下一根汗毛救人！这些富人真是该千刀万剐，难怪永宁经常有老板的小孩被绑架撕票，穷人要是逼急了，杀人放火又算得了什么！高良这才打岔说，金海你别乱说，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不像你30多了还光棍一个，你逼急了干出什么事情，可以不计后果，我和建军可是不一样呀。这些富人有该杀的，也有好人。像周扒皮那样真是该杀，像王老板那样至少还不算坏人，他既然跟建军有过交代，从目前形势来看，我看建军还是先养好伤再说，那个保险公司的赔偿能拿多少算多少，厂里若是一分钱也不给，你到时可以向上面反映一下。我的一个表妹在一家饭店打工，店里年底了拖欠工资，向那个什么12345投诉，后来好歹还算是拿到了工钱。我表妹还在永宁，我过几天给你问问看，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毛建军也想过向上面反映问题，只是苦于没人带路，经高良这么一说，好像突然在黑暗中找到了一线光亮，令他多日黯淡无神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些许光彩，看上去多了几分活力。毛建军一下子来了精神，他让高良一定说说他表妹的事情。王金福也有了兴趣，催着高良快说。这时，说是去了餐馆的赵艾香在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见到三个人正说得兴致勃勃，便心情很好地插话说，什么事情这么高兴，老板给高良大哥金海兄弟加工资了？毛建军笑骂道，你就知道加工资，难道除了加工资就没有让我们高兴的事了！艾香你快给两位兄弟分烟呀，我刚才光顾着说话了。王金福也笑道，嫂子你以后若是老板不给工资，高良请他表妹来教你怎么讨工资。
高良接过赵艾香递上的香烟，倒过过滤嘴在手背上反复敲了敲，然后叼在嘴上。王金福早已经点上了，顺手将火送上。高良眯起眼睛长长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串烟圈，说以后别买烟了，建军又不抽，病房里幸好空了一张床位，若是有别的病人，我们也不能抽烟，浪费了。王金福催道，高良你快说呀，别卖关子了。高良才嘻嘻笑着，讲起他表妹讨工资的事情。
高红妹卫校毕业后，分配到一家乡卫生院工作。她原本以为工作后省吃俭用，可以用领到的工资把读书时家里借的钱慢慢还上。可是她上班的卫生院因为离另一家镇卫生院才十几里地，那些病人宁可多跑十几里地，也很少上她们卫生院。卫生院效益不好，更要命的是上班三个月了才领到300元工资，还是快过年才发的。高红妹问院长，院长说上面没钱，他自己也半年多没领上工资了，等等吧，说不定哪天上面有钱了，他们会把拖欠的工资补上一点。高红妹失望了，一气之下就跑来永宁。因为她上过卫校，很快在一家中等的饭店找到工作，几个月下来，她还被升为饭店的领班。听说一个月工资能拿到1200元。高红妹很高兴，家里欠的3000元账，不到半年就还清了。可是饭店大一点，挂账的就特别多。老板垫下的那些酒菜钱不到年底是不会有人结账的，即便到了年底也不是所有的账都能一下子结清。老板又不能得罪客户，尤其是那些老爷们，得罪了他们，这个饭店还开不开？年底前，老板就只能拖饭店员工的工资。
高红妹因为第一年外出打工，又寄了几千块钱回老家，家里人也特别希望她能回家过年。可是老板还拖欠着她的三个月工资，高红妹就跟老板说了过年要回家的打算。老板说，等几天吧，店里十几个员工的工资呢？总得让我要回些账才行，你就迟些回家过年吧，总不会让你空着手回家的。高红妹就把车票定在农历12月27号。到了25号，高红妹一早问老板要工资，老板好像忘记了说过什么，还说，欠账的没几个给钱，要账的倒是一大早逼命来了。高红妹就婉转地提醒老板说，十多天前，老板自己答应我的，让我迟些走，我定了27号的车票，老板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老板一听这话，脸上顿时铁青，像被谁忽然踩住了尾巴似的，哐口当声把手上的茶杯顿在桌上，眼睛亮亮地发话，好你个高红妹呀，翅膀硬了是不是？我什么时候答应你让你回家过年了，还定了27号的车票，过年店里生意正忙着呢，你身为领班不去做他们的工作，让他们安心在这里过年，现在居然带头来讨工资，你是想气我还是怎么的？我昨晚还想着过年给你们发红包呢，让你们在我的饭店里过个好年。你这不是存心跟我作对吗？老板言重了！高红妹觉得平时和和气气的老板忽然变得好陌生，老板确实答应说让我回家过年的，还说不会让我空手回家的。老板刚才说的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老板之前也没有跟我说过。她们回不回家过年，那是她们自己的事，我现在只是向你要我应得的工资。这几句话高红妹说得不卑不亢，老板听了窝在肚子里难受，却一时想不出怎么应答，手上点燃的香烟不住地颤抖，烟灰一截截飘撒在桌上烟灰缸的外面。高红妹马上从一旁拿来湿巾，小心地悉数擦尽烟灰。
大约正是高红妹的这个动作彻底地刺激了老板。老板没料到这个打工妹还能说出这般话来，并且手上利索地擦尽了他散落的烟灰，轻而易举地将他的窘迫揭穿开来，这是他作为一个老板在打工妹面前所不能容忍的。老板颤抖着手深吸了一口烟，准确地将半支香烟揿灭在烟灰缸里。拉长脸说，我就是不让你过年回家怎么样？除非你不想要这三个月的工资了，告诉你，高红妹小姐，还没有哪个员工人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如果还想在我的饭店好好上班，请你过完年再和我谈工资的事情。说完，老板狠狠地剜了高红妹一眼，拍拍屁股走人。
高红妹觉得自己委屈，她没有想到老板对她会是这样的态度。后天就要上车了，误了这班客车，经济损失是次要，关键这是年前的最后一趟客车，她已经和几个老乡约好的，这两天拿不到工资，她拿什么回老家呀。高红妹忧心忡忡地想了一整天，终于在天黑前拨通了当地政府12345热线电话。接线的工作人员认真地记下了高红妹的反映内容和联系电话，并十分肯定地安慰她说，过年前民工讨工资问题，县长十分重视，亲自明确交代过主管部门要抓好落实。你反映的问题，我们马上给你联系劳动局，估计明天就能给你一个回复，你放心，千万不要干傻事，相信政府一定会为你们讨回血汗钱的。
果然，26号上午有一辆喷上劳动监察的小面包车停在了饭店门口，几个夹公文包戴眼镜的人走进了饭店。不一会儿，高红妹被一个服务员叫唤，说老板和一些人在楼上小包厢里找她。高红妹忐忑不安地走进包厢，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微笑着问她，你就是高红妹吧，你向12345反映的事情，我们和你的老板刚才谈过了，老板说你误会了，劳动法规定的事情他怎么敢违反呢？你有权利要回你的工资，也有权利回家过年。老板答应下午取钱来给你工资，一分不少，3600元，不会耽误你27号回老家。若是还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来找我们，可以拨打我们的投诉电话。怎么样，现在事情这样处理你满意吗？
老板点头哈腰地送走了劳动监察大队的人，再回头看高红妹的眼光怪怪地，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摇摇头不说话走了，仿佛高红妹已经无可救药，欠了他一大笔钱砸锅卖铁也还补不上了。高红妹在上午还接到12345的一个电话，问她工资要回来了没有？那个上午，高红妹觉得自己是多么地了不起，现实生活有多么地幸福！
可是那个下午并没有使高红妹觉得有多么幸福。相反，那个下午高红妹觉得自己有多么委屈，多么卑贱，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那个下午是被老板偷偷地强奸。这话是高红妹后来亲口告诉高良的，高良当即就骂了表妹，胡说什么呀，毕竟这是你辛苦三个月应得的工资，作为一个外地打工妹，你已经很幸运了。
26号下午，老板午睡一觉醒来，右手夹着香烟，左手托着一杯绿茶，让人搬来一张椅子放到饭店门口的台阶上，翘起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等。老板让人喊来高红妹，高红妹不知道老板要怎么样她，心神不定地侧身站在老板的一边，等待着老板的发话。可是老板一直没有理她，好像他压根没有看见高红妹一样。老板悠闲地抽着烟，喝着茶，一副时辰未到，天机不可泄漏的得意模样。忽然，老板的手机响了，老板慢慢地翻开手机盖，问这么样？然后眯起眼笑咪咪地合上手机盖，斜着眼对高红妹说，你的工资取来了，马上有人送过来，去，把饭店里的所有员工给我统统叫来，让他们全部都下来，哪个敢不来我立即叫他滚蛋！
店里的十几个员工一下子齐聚在饭店门口，生怕错过了红包似的，一会儿看看老板，一会儿看看高红妹，不知道这里将要发生什么。而街上此刻经过的路人，像闻到腥味的蚂蚁，纷纷驻足观看热闹。高红妹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慢，仿佛一百年的光阴迅速从眼前跑过，而时针仍旧停留在原地。她隐约觉得要出点什么事情，可是老板却深藏不露，稳操胜券的样子让她感到担心；但是眼前越聚越多的人群又让她胆子壮起来，这么多人在，难道老板会打人不成。终于，提着一个黑色大塑料袋的厨师老张，满头热气地赶到了老板眼前。老张放下塑料袋，满脸疑惑地打量一圈人群，小声对老板说，跑了五六家银行，才给你兑来这3600个硬币，还不知道数目准不准呢？
老板这才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甩掉香烟，放下茶杯，快活地大声冲一边脸色乌青的高红妹扬扬手说，看好了，小婊子！3600个硬币，你给我好好数数，这就是你要的钱，今天我要是少你一个硬币，我他妈的就不是好人！言毕，抓起塑料袋，用力向饭店大门的台阶下一撒，3600个硬币稀里哗啦滚豆般扑到了街道的水泥路面上，像一筐活蹦乱跳的小白虾，刹那间从水里被扔到了岸上，拼了命般四处蹦溅。围观的人群迅速散开，像躲避瘟疫般，竟没有一个人俯下身子去捡地上的硬币。高红妹在那个下午剩下的时间，就这样一个一个地捡起地上找得见的硬币。究竟有没有3600个，高红妹没有细数，眼泪流下多少滴，她也没有细数。
原以为高红妹讨工资的结局会很激动人心，高良说到最后却是垂头丧气，眼睛发红。毛建军和王金福一时都没了话，倒是一直闷声不吭的赵艾香最后总结了一句，高红妹到底是念过书的！这大概就是我们外地打工人的命！
那晚以后，毛建军心里就惦念着高红妹。他三番五次跟高良说，什么时候带他的表妹来看看，有些问题还要向高红妹讨教呢。高良知道毛建军的心思，应诺说等她有空了一定带她来，她现在永宁一家大厂里上班，还处了个当地男朋友。你的事情我会跟她说说，看看她会有什么好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