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建军开始关心起当地的报纸新闻了。一个多月了，他每天闲在床上养伤，都快觉得自己的一身肉要腐烂了。整天整夜的胡思乱想，最容易使人脾气烦躁。当他提出要赵艾香给他买当地的晚报来看时，赵艾香竟然觉得十分高兴，每天送晚饭的时候恭恭敬敬买上一份当天的晚报。每当晚饭后，毛建军认认真真将一份报纸反复地看来看去，有些内容竟然舍不得当夜看完，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折叠好报纸藏在枕头下面，要等第二天赵艾香去上班的时候再一个人拿出来看。那样第二天赵艾香给他送中饭的时候，毛建军就会将晚报上的新闻说给她听，烦躁的脾气好像一下子没有了，赵艾香就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虽然毛建军只念过初中，但是在赵艾香眼里会看报纸的男人，还会给她讲报纸新闻的男人，显然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因为赵艾香只念过小学，而且念书时间还远远不如她割猪草的时间多。一个星期下来，赵艾香就开始心疼买报纸的一块钱了，这一块钱可以多买一斤大米，多买几颗青菜，多买一两肉或鱼。要知道现在自己是无法再挣钱了，毛建军住院虽然有王老板垫交的6000元住院费，但是医生并没有说他马上就可以出院了，反而是说还要做第二次手术，才可以彻底不留后遗症。那么，他们现在是在一天天吃着以前攒下的老本了，坐吃山空她还是懂的。每天的医疗费、住院费，还有每个月将近100元的房租，以及每天两个人的吃饭，尽管每天赵艾香精打细算，一个半月下来把之前好不容易攒下的近3000元钱，现在是用去了近半。如果毛建军还要做第二次手术，再住一个多月的医院，那么赵艾香对以后的日子是想也不敢再想了。夜里守在病房里，赵艾香常常被一个月后的日子折磨得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失眠，又不敢告诉毛建军。而毛建军也在病床上常常无缘无故地唉声叹气，但好像怕影响老婆的睡眠，耽误第二天的上班，尽量克制住声音，闷在肚子里独自难受。倒是刚住进来的同房间的病人，舒坦地打着不大不小的呼噜，半夜里还吱吱地磨牙，成了他们夫妻后半夜的唯一小夜曲。
赵艾香决定省下这一块钱。她发现医生的值班室里总有看不完的报纸。于是她就长了一个心眼，等到晚饭后，她就低声下气地跟护士借，有时候和气的护士把一沓报纸抓过来迅速翻了翻，发现是自己看过的就慷慨地扔给她，只交代一句，看完了及时送回来！有时候绷着脸的护士拿眼睛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仿佛在扫一团垃圾似地，值班室的报纸又不是我个人的，要借也好问问别的医生护士答应不答应，你难道不会自己去买吗。赵艾香就只好低垂下眉眼，讪讪地离开。没报纸老公那边就不好交代了，赵艾香就在医院里四处寻找，还真找到一些人在注射大厅里看完了报纸垫在屁股底下，挂好针拍拍屁股走人，那么剩下的报纸赵艾香如获至宝一样去捡了来，小心地叠好送给毛建军看。
直到有一次，大概去晚了，注射大厅没有发现目标，赵艾香又舍不得去医院门口报亭花那一块钱，悻悻地走回病房。路过值班室时，刚好没有人，而桌上恰好有一份当天的晚报随随便便地散放着，赵艾香大约一时心切，便迅速溜进去卷了报纸便跑。不想，出门时正好撞到去厕所回来的值班护士，而那个护士恰恰是拒绝借给她报纸的人。护士一愣，随即一把拽住赵艾香，赵艾香浑身都在发抖，宛如一个被逮住的小偷，面红耳赤，语无伦次。护士随即高声叫起来，快来人哪！值班室有贼呀！几个当班的护士迅速赶过来，甚至还惊动了一个男医生。他们关切地问那个护士怎么了？丢什么东西没？几个人在值班室迅速地打开抽屉四处查找，门外已经有一些病人家属围上来看热闹了。赵艾香闭上眼睛，手上紧紧地捏住报纸，抖抖嗦嗦地靠在值班室的白墙壁上，不知道该怎么办。两行眼泪无声的挂下来，一副任人宰割无助的可怜模样。许久，大家都确定没有丢失什么，才开始打量起赵艾香。男医生问那个护士，她偷了你什么？那个护士这才想起自己原来什么也没被偷，又不愿意说自己冒失喊错了抓贼，便硬声硬气地指着赵艾香说，刚才我看她慌里慌张地从值班室跑出来，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肯定没干好事，干脆给保卫科打电话，像她这样的外地人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她是不会死心的。
一听要送保卫科，赵艾香更加害怕了，急忙举起手上的那份晚报，流着泪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是小偷，我老公的手被机器打残了，已经住这里快两个月了，我刚才是看到值班室的这份报纸，怕护士不借给我，见没有人就自己拿了，想给我老公看看，看完了我一定会送回的。男医生看到这个女人为一张报纸害怕得泪流满面，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噗哧一声对那个护士说，算了算了，一张报纸就当有人拿去擦屁股了，别搞得大家跟着紧张。又看看仍旧不停抖嗦的赵艾香，心里忽然觉得十分可怜，叹了一口气说，去吧去吧，一场误会，好了，现在没事了，你去吧。赵艾香这才抹着泪眼，将那张拽出汗渍的报纸小心地放回桌上，低下头往外走。门外看热闹的人见没有事了，也渐渐散去。男医生看到赵艾香低头抹泪走出值班室的瞬间，忽然又叫住她，把那张报纸递给她，和气地说，你们挣几个钱也不容易，你老公喜欢看报就拿着报纸吧，以后值班室的报纸你只管来借，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件事赵艾香仍旧不会告诉毛建军，如果不是那个男医生第二天查房的时候看到毛建军的报纸，当作一种表扬说给这个女人的老公听，毛建军就不会知道自己的女人受了多大的委屈。夜深人静，病房里只有两个人，临床因为嫌晚上医院条件差，病情又不重，两天前就夜里回家去住，只白天来这里挂针。毛建军终于问赵艾香，你瘦成这个样子了，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你何必再要自己一个人心里苦？还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赵艾香在坚持了两个月之后，听到自己的男人这样说，那些担心和苦闷，终于如竹筒倒豆般统统倒了出来。她再也坚持不住了，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她的肩膀太嫩太嫩，她一个女人怎么能够扛起两个人的生活重量。何况，主治医生已经说了，38床的病人还需要做个小手术，等这次手术下来，再住上一些天观察，病人就可以出院了。住院费用也要再续上3000元，大概也就差不多了。毛建军还能再说什么，只是把赵艾香抱得紧紧，用那只左手不停地替老婆擦眼泪。后半夜，毛建军和赵艾香在狭窄的病床上还小心翼翼地做完一场爱，两个人才各自分开，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天亮后，毛建军让赵艾香去厂里找周扒皮借钱。因为王老板明确交代过，周扒皮问了一下病情，就很慷慨地点出3000元钱给赵艾香。赵艾香拿着钱几乎感动地要哭，周扒皮这才点起一支香烟，拿出一张白纸和笔，敲着桌子说，要不是王老板交代，我才懒得理你呢！你给我记住王老板的好处，同样也要按王老板的意思处理事情。喏，王老板还交代过，你现在借的3000元，还有之前垫付的6000元，一共9000元，你必须写张字据，免得以后多话。赵艾香说不会写字据，周扒皮说，真笨！我替你写，你签字总会吧。周扒皮写下一张毛建军欠款南天塑胶厂9000元的字据，让赵艾香签名。赵艾香记得老公交代的话，把字据给高良看了，高良说，没错，放心签吧。赵艾香才签了字送回交还给周扒皮，周扒皮轻轻地骂了句，小婊子还真有小心眼！顺手捏了一把赵艾香的脸蛋。又斜着眼色吟吟地骂道，这次如果还不够，下次就没那么容易了。赵艾香逃也似地出了厂，高良才追出来说，嫂子回去告诉建军，晚上我带我表妹来看你们。
高红妹来看毛建军的时候，毛建军正和赵艾香讨论着明天是否将刚拿到的3000元全部缴给医院。毛建军坚持只交一半，因为他从报纸上看到，现在的医院只要你交进去钱，不管多少，医院都会想方设法把你的钱用光。等出院去结账时，保证只剩下一个零头。现在王老板既然让我们写了字据，那么也就是说这钱是王老板计划内给我们的，我们能省一分是一分。而赵艾香则说钱反正是王老板那里拿的，用药好点，身体恢复得快些，明天的手术医生虽说很简单，可毕竟还没出院，如果医生对照着钱开药，耽误了伤势可不敢呀。高红妹的出现使得这个争论迅速统一。高红妹说，老板给你多少你就缴多少吧，老板关心的是出院时你的发票，而不是你缴给医院多少。毛建军这才放弃了自己的坚持，开始仔细地打量起高红妹。身材高挑，眼睛明亮，一头齐耳的乌黑短发，本色自然。一套灰蓝色的紧身工作服，左胸襟上印着暗红的五个小字，永宁制药厂，看上去好像穿了牛仔套装一样精神奕奕，令人觉得别有滋味。难怪她在饭店当过领班，好一个标致的打工妹，毛建军心里赞叹。
赵艾香张罗着让高良和高红妹坐下，从毛建军的床头抽屉里找出香烟，给高良递上。一边拿眼睛羡慕地打量高红妹，一边问高良，怎么高良兄弟晚上带了表妹，就不带金海兄弟来了。高良笑呵呵地说，人家红妹可是有男朋友的，我带金海来也没用呀。高红妹大大方方地说，我听表哥说了建军大哥的事情，也挺想见见你们的。晚上刚好有空，所以就过来看看。建军大哥也不用着急，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在厂里发生的工伤事故，老板是法人代表，他是必须要负责任的。你们有什么困难去找老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现在一家正规大厂里上班，我们员工都和老板签订了劳动合同，员工的权益是受法律保护的。如果老板不履行合同，我们就可以找劳动部门投诉，他们会帮我们维护员工的权益。建军大哥虽然在这个厂里没有签过什么合同，可是这种老板和雇工的关系仍旧成立，有什么问题都是可以理直气壮地跟老板谈的。听说这个老板还算不错，已经垫了医药费，那你们就安心治疗，等出院了再和老板提要求，只要不过分，老板还是应该会接受的。假如老板不认账，同样你们也可以找劳动部门投诉，只要事实清楚，他们会协商替你讨应得的那份赔偿的。再退一步，协商不成功，你们还可以找律师打官司，反正建军大哥的右手残废了，怎么说老板也得赔上一大笔钱给你们的。
毛建军坐直身竖起耳朵听高红妹的话，生怕漏了半句，呆会儿后悔莫及。这是他两个多月来最想听到的一番话，也是他两个多月来无时无刻反复考虑的问题。现在，坐在他对面空病床上的高红妹，轻轻巧巧地将他心里担心的和迷惑的，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彷佛瞬间将一张整整蒙住他们两个多月的蜘蛛网，轻轻地掸落，令毛建军的眼前豁然开朗，生活一下子又找回了幸福的方向。直到高红妹结束了她的这番话语，毛建军还是定定地坐在病床上，两眼放光地盯着高红妹，像个听话的小学生，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赵艾香大约觉得老公有些失态，便在边上轻轻地推了一下他。毛建军这才回过神了，裂开嘴笑笑问，还有吗？高红妹扑哧一声，用手掩住了嘴，笑道，建军大哥可千万别把我当成律师了，我只不过是跌过一跤，记住伤疤，不像有些人好了伤疤，忘了伤痛。毛建军连忙说，红妹妹子你太，你太，太了不起了！我哪里能够想到这些，只知道安安稳稳过日子，经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自己白长了一个脑袋呀！唉！赵艾香也感叹道，要不是高良兄弟说起妹子你呀，我们建军还真像个无头的苍蝇，不知道往哪里撞才会有个活路呀。眼泪已经噙在了眼眶，只等一个同情的叹息，便会夺眶而出。
高良不想让气氛弄得悲悲戚戚，慌忙岔开话题说，听王老板的意思，医药费要去保险公司报销，替厂里省一点是一点，回头可能再给你们一些钱，这样你们也会日子好过些的。这时毛建军仿佛记起什么似地说道，对了，现在我住院用的是一个叫王丛林的名字，我就担心到时保险公司这钱会不会给了王丛林？高良点点头说，有道理，这个王丛林听说是王老板的一个亲戚，以前在厂里干过，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高红妹眼睛一亮，皱起眉头说，这个倒是问题，现在许多永宁老板的厂里买保险都是给亲戚买的，别人出了事情就用亲戚的名字去代替，弄得好保险公司会赔上一笔钱，弄不好被保险公司发现，那可就是骗保了，犯法的事情呀！不是我没提醒你，建军大哥可要当心了，别到时候犯了法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高红妹这么一说，毛建军方才觉得事情的严重性。可是，医院和王老板串通好了不让我改回真名，要是改了，王老板又不给我钱治疗，这可怎么办呀？毛建军一个激灵，张开嘴说不下去了。高红妹叹了口气说，建军大哥一定要想办法坚持改回真名，不要怕麻烦，必须找老板说清楚，要求医院替你改回真名，否则你的事情就复杂了。
那一晚，毛建军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虽然带来新的问题，但是高红妹来过之后，毛建军心里到底还是找到了一条明亮的方向。天亮之前，毛建军终于有了对整件事情的明确打算。
第二天做手术前，毛建军正式向主治医生提出要改回原名。主治医生不相信似地问，你真的要改吗？之前用王丛林的名字治疗这个责任谁来承担？如果你的老板不同意怎么办？毛建军坚持说，我不能骗人，我叫毛建军，我不叫王丛林，医生你行行好，让我改回真名吧。我不想稀里糊涂地犯法。主治医生有些生气了，你现在要是改名，那才是犯法呀。我们医院有明确规定的，如果病人病历卡上的名字有误，应在入院3天内提出更正。如果病人不提出，其后果就应由病人自己负责。现在你马上就要做第二次手术了，估计你再过十多天就能出院，你现在才提出改名，你是想让我承担责任吗？实话跟你说吧，要不是你们王老板交代过，我才不帮你这个忙呢？当时干嘛去了，现在又想改，你当医院是儿戏呀？你有想法自己跟王老板说去，我们不管你叫毛建军还是王丛林，也没有这个义务，懂吗？我现在只知道38床的病人登记名字叫王丛林，如果王丛林现在不想做手术，那就推迟，我今天还有好几个手术，忙着呢！话说到这里，主治医生拂袖离去，留下几个护士老大不高兴地噘嘴，不住催促，到底手术做不做呀？38床，耽误了病情责任自负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