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厚厚的雪花像一床温暖的棉被,一夜之间将整个永宁县盖在了被子底下。小蔡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起床,跑到楼下共用的卫生间里撒了一泡尿。往常在这个时候,共用卫生间里总是忙忙碌碌,人堵着人。住在一楼的安徽人一家有早起大便的习惯,二楼的两个湖北佬又要赶早班,只有住三楼的小蔡可以睡迟一点,因为晚上总是在店里守到很迟,早上起来跟他们争用抽水马桶未免太辛苦了。好在店里有两个小工,上午八点钟开店就由他们去张罗了。小蔡睡到八九点钟,迈着四方步,从从容容地离开出租屋去橘花街店里,才像个拥有一间店面,承揽广告牌、灯箱、打字、复印、名片、样本等业务的打印店小老板。
昨天中午连两个湖北佬也回家过年去了,这间立地式的三层出租房开始像一座吹灯拔蜡的冷鬼庙了,冷清得逼人。小蔡去楼下撒尿,连外套也懒得披上,趿着拖鞋,抱着胳膊,蹭蹭地跑下三层楼梯,钻进卫生间,眯起眼蹩足劲撒了一泡隔夜尿。等到他睁开眼睛时,才发现卫生间的小窗外面一片映着白花花的雪光,刺得他双眼发痛。小蔡骂了声,操!还下雪呢!转身就往楼梯上跑,房间里的温暖被窝比什么都强,温饱解决不了,哪来的闲情雅致欣赏雪景。
小蔡躺回被窝,做了一个梦。梦见漫天的雪花都变成了银子。雪花银,雪花银,人们争抢着从屋子里跑出来。雪花银一锭又一锭,从天而降,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雪花洁白,银子锃亮,大雪一夜之间让一方土地富有,雪花覆盖下所有的穷人都在一夜之间成为富翁。小蔡九点钟走出出租房门,大街小巷到处是亮晃晃的银子。小蔡迅速还清了年底打印店里所有的欠债,而那些做了广告牌和样本之后拖账过年的客户也统统都结清款项。小蔡像个暴发户似的走在永宁县街头,志得意满,趾高气扬。小蔡给打印店的两个小工发足工资,并且每人多给500元奖金,然后打烊回家,包上一辆出租车直奔西乡鸟山村老家。现在他有足够的银子可以过上一个快乐的年关。父亲早已过世,唯一的姐姐已嫁到外地,家里两间畚斗屋掩映在竹林深处,像两个被人遗弃多年的老人,孤单单巍颤颤地歪斜着。苦人似的母亲闻讯抹着眼泪出来迎接儿子,小蔡的眼泪便无声咆哮。因为高兴,因为有钱,母亲拽着小蔡的手长久地啜泣。
小蔡是在梦中哭醒的。醒来后,小蔡仍然长久地沉浸在梦境里,眼泪像谷粒一样撒落下来。小蔡索性放开声来哭泣。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反正也没有人听见,自己哭自己,谁也管不着。腊月28日早晨,小蔡在永宁县的出租房里,痛哭流涕。
小蔡痛哭一场之后,才彻底清醒过来,他开启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上午11点多了,方才觉得肚子有些饿。小蔡马上又关了手机,穿好衣裤准备出去买点东西吃,摸一摸干瘪的上衣口袋,小蔡还是不放心地仔细数了一遍钱包里的钱,总共527元。本来到年底,小蔡应该会有钱的。今年打印店的广告业务做了十几万,是他开店几年来最好的一年。即便按广告行业最低的50%利润计算,也应该有五六万净赚。九月份为了扩大生产,花了一万多元添置了新电脑和复印机,十一月份还了亲戚朋友的二万元账,只剩下欠老家西乡信用社里三万元账。现在光是店里的设备,少说也值四五万。信用社的贷款小蔡是不愁的,要到明年五月份才到期,只要到时将利息和本金一并还上,再给信用社的毛主任送两瓶酒两条烟,第二天又可以将三万元贷出来。腊月二十二日,两个小工要回老家过年,小蔡也不亏待他们,一人一万的工资全部结清。虽然手头只剩下几千块现钱,可是还有七八千的外账可以收回,小蔡的预算里这个年是可以过得很滋润的。回鸟山村陪母亲好好住上十来天,给母亲买两身新衣服,再给家里置些年货,自己还可以衣衫光鲜地和打工回来的那些同村人打牌搓麻将。要是愿意,还可以去相相亲,母亲在乡下催了好多次,小蔡过完年就21岁了,这个年龄在鸟山村,没有对象的人还真是挑不出第二个。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年底的七八千外账,小蔡去找债主,有两家已经关门大吉,回家过年了,打手机都是关机,这一招小蔡去年就用过,实在是没有办法呀。还有一家找到了人,却说年底亏空,过完年再想办法偿还,小蔡再说已是无益于事,否则债主会瞪着眼睛骂他晦气。当小蔡垂头丧气地回到打印店,房东却是商量好了似的踏进店门,说要提前收取明年一年的租金,如果不交齐,他就要另租他人。小蔡知道房东的心思,其实也就是为了加一点房租。前年是每月700元,今年是每月750元,看来明年不给他每月800元,房东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小蔡一面给房东倒茶敬烟,一面感慨着生意不好做,年终前去讨账都是跟逼命一样,自己到现在也正等米下锅呀。房东可不管这些,他只强调租金太便宜了,等着租房的人已经有好几个跟他打过招呼了,如果明年每月没有800元的租金,他是不会出租的。小蔡见房东摊出了底牌,便也不再多讲,一句话,先交半年,每月800元,钱你过两天来取。房东自然心满意足地走了,还不住地夸年青人爽气。
小蔡虽说嘴上答应了房东,可这4800元现钱还真是拿不出来,没办法,小蔡只好给城里的表哥打电话,表哥倒是愿意帮忙,有求必应。可是表哥在家不管钱,他的钱都交在表嫂手里。何况表哥已经暗地里借了5000元给他垫本,本来说好今年年底一并还上,可是现在非旦还不上钱,还要再向他借钱。表哥是个教书匠,每个月的收入是死的,又要上交表嫂,哪来得多余钱。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小蔡只好跟表哥撒谎,说有一批货马上要交印刷厂,还差5000元钱,一旦做出来就包赚8000元,自己过年前一定连那5000元一齐还上。表哥犹豫了一下,第2天晚上偷偷地把钱给了他。小蔡这才打发了房东,还补交了店里的水电费、电话费,而欠印刷厂和材料店的几千元钱,干脆采取逃避措施了,关了手机,锁了店门。反正离过年也没有几天了,要账的人打不通手机,找不到人,自然也知道逃债人的意思,只好等到出年再来要债,店在人在,小店还要开门,这债也就是躲过初一躲不了十五。像干小蔡这一行的人,过年过到他这个份上的,也不在少数,大家都是迫不得已,小蔡也只能这样做了。
可是这样一来,毕竟对不住表哥了。小蔡心里觉得愧疚,可是时候未到,又不能跟表哥明说,实在是对不住表哥了。记得前年冬天一个刮大风的晚上,那是小蔡混得最狠狈的时候。小蔡晚上跑到表哥的单位,表哥正在学校值班。小蔡通过门卫找到表哥,表哥一见他衣衫单薄,脸青鼻乌的样子,不等他开口说话就知道他这个18岁的小表弟是个什么处境了。表哥把钱包里仅有的300元钱全给了他,什么也没问。小蔡也什么都没说,接过表哥手里温热的300元钱,转身就折进了冬夜的寒风里。在这个世界上,小蔡可依靠的人也就是表哥了。小蔡发誓,等自己发达后一定好好感谢表哥,可是机会一直没有到来,他只能在内心深处感谢表哥。
小蔡揣着527元钱出了出租房。户外大雪已停,到处是积雪,白花花地晃人眼睛,太阳像个怕冷的老头,躲进灰蒙蒙的天宇,不敢露脸。大街上人来车往,一例是匆匆忙忙的行人,脸上却洋溢着喜气。大街上最火爆的要数服装店,越是临近年关,买衣服的人越是扎推似地争抢着购买。小蔡一身衬衣西服,脚上套着大头皮鞋,抱臂紧走仍免得阵阵寒颤。本想买件上好的羊毛衫过年,现在看来又只好等出年买降价处理的了。其实羊毛衫的货色一样,图得无非是个过年新罢了。这样想着,小蔡到了百大超市门前,今晚一过,这街上的店铺是怕都要关门大吉了。自己一个人过年,不买些食品储备,到时是怕连吃饭都找不到地方,小蔡踅进超市,挑选了一大包的方便面、饼干、可乐、还有花生、瓜子。
走出百大超市,小蔡不由自主地踱到了橘花街。他的打印店在橘花街2号,位置极佳,橘花街的出口便是永宁城最热闹的横街路,商铺林立,热闹非凡。可惜此时打印店早已是卷帘门拖地,唯有门上一张红纸告示,略微显出一些早露喜气的意味来。
因本店员工回家过年,生意暂停营业,明年正月初八开业,敬请各位新老客户谅解。
小蔡有些落寞地看着这张自己亲手贴上去的告示,不觉有人轻拍他的臂膀。回头一看,原来是隔壁开糖烟店的老张。老张问他,怎么还没回山头过年?小蔡讪笑着说,就走,就走,买些年货带回山头去。说着便扭身回走,且不住地回顾自己的打印店,目光中有些说不出的凄凉,再看老张,早已进了自家店门。
小蔡回到出租房,泡了两包方便面吃下,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电视。电视里尽是过年的喜庆场面,想到自己一个人冷清清地躲在这里过年,便再也无心看节目了,关了电视,小蔡想起应该可以给表哥打个电话了,最好能约表哥出来谈谈,有些事情电话里还真说不清楚。
表哥爽快地答应了晚饭后见面,地点定在表哥家附近的江滨公园。小蔡躺在床上半醒半睡地眯了一觉,觉得肚子饿了,又泡了两包方便面,吃完后打开手机看时间,已是晚上6点差不多了。迅速关了手机,小蔡立即奔赴江滨公园的小凉亭。凉亭里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沿江的冬青树上压着厚厚的积雪,上面一层雪白,下面一层青绿,在昏黄的路灯形成强烈的反差,令人不觉早添几许惆怅。凉亭边的通道上堆着几个笨大的雪人,被玩雪的小孩用红萝卜嵌成鼻子,带上破帽,俨然童话里的人物。小蔡心里觉得有趣,脸上现出快活的神情,再转身眺望西江,水流无声,仿佛被大雪镇住了似的,隔江的橘林也是积雪满枝,一派白茫茫地,格外冷清。不禁又想起山头老家的那片竹林,恐怕也是积雪压枝,夜里寒风吹过,积雪簌簌地滑落,跌到地上击碎,发出细微而揪心的声响。又想,两间破倒屋上的积雪,在长夜里缓缓地融化,顺着屋檐嘀嗒嘀嗒地滴落,令屋里思儿心切的母亲,彻夜失眠,点滴惊心。
表哥轻轻地走到小蔡身边,抽着香烟,并排和小蔡站在一起,眼睛看着隔江的橘林,都不说话,小蔡方才沉浸在遐想之中,不觉悲从中来,忍不住双眼湿润。见表哥已来,强作笑颜问,表哥饭吃过了,表哥嗯了一声,问你呢?也刚吃过,表哥你抽烟。小蔡从衣兜里掏出一包专门为见表哥买的香烟,拆开来抽出一支递给表哥。表哥接了香烟,眼睛仍然看着隔江,轻叹一声,好大的雪啊!电视上说西乡山区有许多老屋被大雪压塌了!小蔡猛地一怔,想起九月份母亲打来电话,说家里的老屋被台风刮斜了,找人用几根毛竹支撑住。现在这么大的雪,万一要是……小蔡不敢再想下去,表哥只是又轻叹一声,用烟蒂续火换上小蔡刚递给他的那支香烟,继续吸烟。
一陈冷风从江面吹来,表哥和小蔡都不由地缩了缩脖子。小蔡准备好的一席话语,被忽如其来的这阵冷风顿时吹得无影无踪。两个人默默地站着,小蔡又给表哥递烟,表哥抽完一支又接上一支。两个人站了一会儿,表哥伸手去掏烟,小蔡索性连那盒烟一起递给表哥,表哥也不推辞,接了又续上一支。然后表哥咳嗽一声,长叹一声说,你不该关机!至少给你妈打个电话去,免得她担心。明年一有钱,早点补上我那5000元。表哥说完轻转身自顾走了,留下小蔡一个人冷冷地真想哭!
小蔡又回到出租房,不禁心潮难平回想起表哥说的那几句话。表哥显然已经什么都料到了,在表哥面前他总是觉得窘迫。可是表哥是他在永宁县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这个时候小蔡不依靠表哥,又能依靠谁呢?现在连母亲,小蔡都不敢打电话给她。他怕母亲伤心,怕母亲流泪。父亲刚去的那一阵子,母亲天天以泪洗面,小蔡硬是从学校出来,连马上可以拿到的初中毕业证书都不要了,任凭母亲哭天抢地,小蔡就是铁了心。小蔡的梦想在城市,小蔡要靠自己的双手,在城市里养活自己,然后再养活母亲。
小蔡站在阳台上,泪水爬满了他瘦削的脸庞。远处满城的灯火,在雪光里映得五彩缤纷,热闹了整个年关将到的城市。而天角只有一颗大星若隐若现,分外地让人觉得孤单。小蔡喃喃自语,回家过年,过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