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蚤八点钟的时候还在楼下豆浆店里吃早餐。一碗咸浆，两根油条，蔡蚤细嚼慢咽，吃得一丝不苟，绝不浪费。
楼下的人发现顶上有人的时候是九点钟。一个中年男子，穿戴整齐，神情恍惚地站在这幢六层街面屋的楼顶边沿。楼下迅速地围上了半圈厚厚的人群，街上的人从各个角落冒出来，像得了某种信号的蚂群，汇聚到这幢楼的跟前。蔡蚤看到楼下的人争先恐后地涌过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急匆匆地仿佛来领奖或者看演出。所有的人都翘着头往上看，人挤着人，人推着人，生怕错过了什么，自己会吃了亏。同时他们的嘴巴不停地议论着，闹哄哄地一片噪音。蔡蚤看到楼下一张张因兴奋而紧张的脸，或者因刺激而扭曲的脸，心里觉得很舒坦，仿佛找到了舞台上的感觉。随着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蔡蚤浑身的血液流淌的越来越快。
蔡蚤忽然觉得喉咙痒痒的，仿佛有一条毛毛虫要从嗓眼里爬出来。楼下依旧是人挤着人闹哄哄地议论，蔡蚤往前探出半小步，人群忽然拼命地往后退了几大步。有人的鞋子被踩掉了，仍旧翘着头骂骂咧咧地叫谁踩了我的鞋子。楼前空出了一块不规则的半圆形空地，空地上散落着几只鞋子，像死老鼠一样瘪塌塌地卧在那里，可是没有人敢上前去捡。蔡蚤张开双臂，作深呼吸状，楼下的人一下子哑雀无声了，只是一律齐刷刷地像蟋蟀翘起脑袋，将蔡蚤盯得更牢了，怕是连眨眼的功夫都舍不得。
蔡蚤不经意地张开嘴，一支歌就缓缓地流出来。楼下的人静静地听着，蔡蚤看到许多张充满疑惑的脸，葵花般向着他张望。一支歌很快就唱完了，蔡蚤觉得有些遗憾，嗓子大不如从前了，有几个高音没吊上去。蔡蚤接着唱起第二支歌，楼下的人群渐渐地又闹哄哄起来。有些人开始冷冰冰地看他，不再是热辣辣地，当蔡蚤叹着气唱起第三支歌时，楼下有人忍不住了。蔡蚤听到有人大声地叫喊，神经病呀！你到底跳不跳呀！跳不跳呀！不跳早下来呀！……楼下的声音越嚷越大，叫喊声此起彼伏，蔡蚤甚至听出了人群中的愤怒和焦急。
蔡蚤又往前探出半小步。人群又是一阵悸动，前面的人用力地顶退后面的人，楼前的空地又扩大了一倍，不过这次没有多余的鞋子被踩掉。蔡蚤又一次张开双臂，作深呼吸状。闹哄哄的人群又哑雀无声了，所有的人努力地翘着脑袋，几百双眼睛充满了期待和鼓励。
蔡蚤把第三支歌重新拾起来唱。这时，楼下呼啸而来一辆警车，围观的人群迅速闪出一条窄窄的道路，像一条游动的蛇，蛇头在人群中越游越慢，最后只能远远地停在路边，从车上跳出六个110警察，他们威严地拨开人群，出现在楼前的半圆形空地上。穿迷彩服的四个110将围观的人群继续往后隔离，楼前的空地变得更大了。一个穿制服的110拿着对讲机哇啦哇啦地一通叫喊，吸引了一大片围观群众的目光；另一个穿制服的110悄悄地消失在楼前的空地上。这一点，蔡蚤浑然不知，他现在最关心的是他的第三支歌能否顺利唱完。老实说，对于这样的场面蔡蚤太熟悉了，也太有经验了。站在舞台上观众不满意你的表演，作为一名演员，你所能做的也是最佳选择做的，便是坚持把节目表演完。否则，一旦你被环境所左右乱了方寸，演出不能进行下去，那么你在剧团的威信就会一落千丈，乃至一蹶不振，领导怎么会再让一个被观众哄下台的演员上节目呢？一旦你在演出中上不了节目，你在剧团里还能干什么呢？蔡蚤发过誓，只要自己再上舞台，即使观众逃光了也要将节目坚持到底，再也不会被观众哄下舞台。
那一次被观众哄下台，是蔡蚤永远的噩梦。那时的蔡蚤三十刚出头，是市剧团小有名气的歌手。每次登台演出，蔡蚤都是俨然一副明星作派。这边的朋友那边的朋友，掌声鼓励谢谢大家，80年代的流行歌曲在蔡蚤的喉咙里袅袅腾腾，唱得喉咙像绽开的花朵。于是，剧团里的跳舞美女杨丹闪电般地做了他的妻子，剧团领导对他也是格外器重，像供养明星一样供养着他。而他也是处处养尊处优，拿腔作势，有时候甚至连出场秩序都要挑三拣四。那些剧团里的晚辈对他更是殷勤万分，演出一下场，温水一准递到嘴边，围着他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可是蔡蚤偏偏要耍大牌脾气，有一年市里上一台大型晚会，舞台摆在露天广场。轮到蔡蚤演出时，蔡蚤突然提出要唱一首自己作词作曲的新歌。看惯了听惯了流行歌曲的观众，一开始只是有些意外，甚至有些人还噼哩啪啦地使劲鼓掌。蔡蚤本意是想一鸣惊人，在这样的场合一举树立自己实力派歌手的地位。可是蔡蚤显然低估了观众的欣赏水平，《快乐之城》一开唱，观众就目瞪口呆了。这哪里像唱歌，分明是在读书嘛！尽管蔡蚤在舞台上拼命地唱拼命地扭，依旧是十足的歌星作派，可是台下的观众却像一片沉寂的森林，黑魆魆地无声无息。蔡蚤满头大汗地唱完第一遍歌词，很老练很风情地叫道，掌声，朋友们，好吗？蔡蚤的叫声像一块扔进泥潭的石子，沉闷而单调，舞台下并没有蔡蚤预想的如潮的掌声。蔡蚤换一个方向，一个深情的鞠躬，然后左手拍着右手，更加风情地叫道，掌声呢？谢谢！谢谢！谢——谢！可是，底下仍然没有掌声。不过，蔡蚤这一次的叫唤反倒是一根导火线。在蔡蚤最后一个拖长声调的谢字后面，响起“呕——呕——呕”的起哄声，随着起哄声越来越大，一些愤怒的骂人的失控的话便像乱箭一样纷纷射向蔡蚤。蔡蚤拿着话筒一时手足无措，倒是底下观众的愤怒叫喊声，渐渐汇聚成三个字，滚下去！滚下去！滚下去！
蔡蚤对自己被观众轰下台的原因，至今仍然耿耿于怀。剧团领导事后严肃处理蔡蚤，归咎于蔡蚤不守纪律，目无组织。而剧团里的看法是，蔡蚤不懂五线谱，半路出身唱歌不自量力。那次演出观众的评价是，真有意思，太有意思！可是不管当时出于什么原因，那一次的演出彻底地毁了蔡蚤。之后的蔡蚤在剧团里浑浑噩噩，十几年来过得连勤杂工都不如，剧团里有他没他没有人会想起。毕竟，不会打鸣的公鸣，谁会当你是只公鸡呢？
蔡蚤唱完第三支歌，有些落寞地俯身看了看楼下围观的人群，没有人鼓掌，只有乱糟糟闹哄哄的议论，还有几个110费力地阻挡着拥挤的人群。蔡蚤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怎么没有掌声？随即，蔡蚤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掌声。110民警徐力正起劲地用力鼓掌，两只粗大的双手笨拙地碰撞在一起，发出一阵类似于用刑时皮肉受苦的声音。徐力瘦黑的脸上，绷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试图讨好蔡蚤的眼神，躲躲闪闪地和转过身来的蔡蚤打了个照面。
蔡蚤说，你终于来了。
徐力说，来了，我们必须要来的。
蔡蚤突然抡开右臂，定定地竖起手掌，叫道，你给我老实站着别动，你动我就跳楼。
徐力低垂着眼说，好吧，你别冲动。
为什么要救我？
这是我的职责。
你难道不救我不成吗？
我尽力而为吧。
蔡蚤忽然哭道，你想立功吧？
想，做梦都想！
我看你也挺不容易的，我也许会给你一个机会。
我先谢谢你。你给我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
那好吧，你过来。我们坐下慢慢聊。我来问你几个问题，你说我要不要跳楼。
蔡蚤仿佛一脸严肃又仿佛一脸诡谲。徐力慢慢地一步步向蔡蚤靠近，在楼下的人群视线中出现，缓缓地靠近楼顶边沿。人群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叫，马上被现场的110和刚刚赶到的消防队员制止住。徐力往下看了看楼前的空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扯起一张大网，消防队员和110并肩作战，紧张地注视着他们，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焦虑和担忧。大网的外围，站着一行人，为首的是徐力熟悉而敬畏的局长。局长昂起头，虎视眈眈地看着徐力，目光坚毅而从容，让徐力为之一振。蔡蚤将一条腿支在楼沿，另一条腿悠悠地挂在空中，示意徐力在旁边坐下。徐力也依样坐下，楼下又是一阵骚动。
谈话开始。
如果你过去在单位风光无限，现在却是形同虚设，人见人嫌，领导当你是一块冷狗屎，想方设法要推你出去，可是你出去又一无所用，连吃饭都成问题，你说你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如果连你老婆也嫌弃你，背着你明目张胆和别的男人不干不净，整天对你冷嘲热讽，骂你是个没用的男人，你说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没什么意义！
如果你的儿子不是你亲生的，对你毫无感情，长得越大对你越凶，还向着他妈来对付你，不把你这个爸放在眼里，你说你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没什么指望！
如果你说的话做的事别人不理解你，还把你当作一个疯子，熟人当面装作不认识你，陌生人背后耻笑你，你活得孤独而痛苦，你说你要不要跳楼？
要！这一回徐力的回答恐怕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
那么，我该可以跳楼了吧！蔡蚤双手按在楼沿，用力撑起身子，然后响亮地拍着双手往后退两步，作出跳跃的架势。楼下的人群开始沸腾了，有些性急的人哇哇乱叫，戳着手指枪唾沫飞溅。110和消防队员竭力维持着局面，十几只大手用力地拽紧大网，严阵以待。人群中仿佛正注入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人们挤得东倒西歪，踉踉跄跄。
徐力慢腾腾地站起身子，缓缓地转过脸。他的双眼空洞无神，瘦黑的面孔干皱皱地仿佛被抽干了水份，黯淡无光，整个人病恹恹地像一具活僵尸。蔡蚤正张开双臂作深呼吸，准备作最后的跳楼冲刺。忽然，他看到110民警神情呆滞地像一个活僵尸，不免心中一惊。
你干麻这副样子！是我跳楼又不是你跳楼！
刚才是你要跳楼——
突然楼下传来纷杂而尖锐的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地淹没了徐力的话。
你到底跳还是不跳！不跳你他妈下来，别浪费大家时间！你真他妈是个甭种，没胆量跳楼充什么冤大头！你还当自己是张国荣啊，不跳老子走人了，当心没人给你收尸！……
还有一些愤怒的叫喊声，蔡蚤来不及细听。蔡蚤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舞台，这一回说什么也不愿意砸台。蔡蚤猛地往前跨出一步，双手竭力往前合拢，准备腾空作最美的飞翔。
楼下的观众看到，一个人像一只庞大的黑鸟，张开双臂无声地殒落，嘭——一声巨大的声响，骨骼撞击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凄裂声，将围观人群的耳朵塞得满满的。好，有种！喝彩声从一个人的嘴里率先扯开喉咙，随即整个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以及如百门炮仗齐声大作的鼓掌声。
拉着大网的110和消防队员眼怔怔地看着身边空地上鲜花般溅开的鲜血，以及卧在鲜血中死猪一样的肉体，软绵绵地垂下双手，忘记了自己的任务。局长猛地大喝一声，快送医院！他们才恍如梦醒般泪光闪烁地各自忙碌开来。
蔡蚤空抱着胳膊，不解地看着楼下指指点点闹闹哄哄的混乱场面，摇摇头转过身，长叹一声，快12点了，也该吃午饭了。
跳楼事件发生以后，有人从公安局了解到：肇事者蔡蚤，市剧团下岗演员，有过短暂精神病史。殉职者徐力，城关派出所民警，生前在单位屡遭打击，曾多次与立功升职失之交臂，死后被追认为烈士。三个月后，他的老婆带着十几岁的儿子嫁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