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红老师在灵山中学的学生中有个美称,叫“师花”。瓜子脸,樱桃嘴,一双妩媚似水的丹凤眼,看得人骨头一下子就轻了。
陈老师教四个文科班的政治课。灵山中学政治课大多安排在下午,所以她的课上,常常有学生趴在桌子上,像蟋蟀一样翘起头傻乎乎地盯住她,忘记了做笔记。陈老师不动声色地继续讲课,突然间准确地点出那个学生的名字,客客气气地问他问题。如果学生能够顺利答出问题,陈老师会微笑着表扬他,颔首示意她坐下,眼神中带着一丝嗔怪。伶俐的学生便会马上抓起笔来,埋头刷刷地补写笔记。如果学生一时张口结舌,低下头羞愧难当,陈老师会板起粉面将表情凝固起来,眼神中却充满了爱怜。几秒钟的沉默难堪之后,她会招手示意学生坐下,轻轻柔柔却又语重心长地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啊!红脸的学生恍如梦醒,打起精神听课做好笔记。陈老师从来都不检查学生的听课笔记,可是她的学生政治成绩却老是在年级段里领先。
王安是个听话聪明的小男孩,成天跟屁虫似的粘在陈老师的后面。遇到镇小不上课时,王安会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后面自带的小凳子上,像个高中生似的翘起头听他妈妈讲课。因为有个小朋友在后面听课,陈老师的学生们会抢着举手回答问题,像小学生似的认认真真,积极配合。
有一次,教育局领导来检查听课。当他们看到陈老师的儿子也坐在教室里时,便改变计划去听了陈老师的课。课上完后,教育局领导特意问小王安,小朋友,你觉得你妈妈的课上得好听吗?小王安扑闪着一对明亮清澈的大眼睛,认认真真地回答说,我妈妈的课可好听了,比我们学校的老师上课好听多了。我们老师上课不让调皮的男同学睡觉,可是还有人睡着了。我妈妈上课,虽然我听得不太懂,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想睡觉。教育局领导为此还专门在校长会议上,表扬了灵山中学陈红老师的课,提出了如何让中学老师的课,上得连小学生都喜欢听的重要课题。校长在每周的教师会议上传达会议精神,让陈老师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她得到领导的赏识,担心的是她会遭到同事的嫉妒。
多年的教龄使陈老师深谙一个普通教师的为人处世。不能老让领导表扬,尤其是一个女人,教好书带好孩子是她最大的愿望。其他的事情如果能评上一级职称就心满意足了。所以,陈老师心平气和地对待这件事,并不借此接近领导。每天仍旧早起做饭,叫醒孩子,再用自行车送他到七八里外的镇上读小学,王安的午饭在小学食堂里吃,下午放学,陈老师又骑自行车去接他。只要儿子听话,健健康康地一天天长大,劳累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儿子每天能够开开心心,陈老师就会觉得比穿上漂亮的婚纱还要幸福!
如果生活能够天天都是阳光明媚,小王安像小树一样茁壮成长,陈老师也就不会觉得生活中缺少了什么。早晨送完儿子回校,在办公室里静静地备课、改作,然后踏着铃声去教室上课。中午简简单单在食堂吃饭,下午第四节如果没课,她就早早地骑车去接儿子,回校时刚好她的学生放了学,一路上家住镇上的通学生不时地问候,陈老师好!陈老师接孩子回去啊!这会让小王安很兴奋,一路上说着不停的悄悄话,陈老师便会觉得生活是多么幸福。如果第四节有课,就上完课再去,那样,骑车驮着儿子的时候,天会越来越黑。一路上冷冷清清,母子俩都不说话,乡村公路上只有偶儿经过的中巴车发出刺耳的喇叭声。
陈老师最害怕星期三下午,因为星期三下午第四节她有课。遇到下大雨,陈老师骑车到七八里外的镇小接儿子。回来的路上,小王安躲在雨披下紧紧地抱住她的后腰,雨水噼哩叭啦地敲在身上,双手湿淋淋地,双腿也是湿淋淋地。眼前是一派苍茫的雨水世界,陈老师便会觉得心里也是湿淋淋的。天色会渐渐暗下去,乡村公路上偶尔会有中巴车呼啸而过,溅起的水花子弹一起向两边飞射,射在陈老师的腿上、雨披上,陈老师会觉得钻心般地疼痛。这时,小王安的整个身子会不住地颤抖,使出吃奶的力气紧紧地箍住母亲的身体,牙齿咬得咯吱响,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陈老师忍着巨大的悲痛,一边柔柔地安慰儿子,我们快到校了,王安乖,再坚持一会儿,妈妈回家给你做红烧肉吃。一边硬撑起身板,拼命地蹬车,眼泪早已和着雨水,哗哗地流下。
后来,每逢星期三下午有大雨,陈老师会毫不怜惜地跑到传达室打电话。等她上完最后一节课,便会有一辆镇上的出租小四轮,准时地停在校门口。有时候,住在镇上的通学生也会搭个便车。一路上学生叽叽喳喳,看着车窗外的大雨兴奋不已,陈老师却郁郁地坐在一边,静静地恍如隔世。到了镇上,通学生高兴地跳下车,会羡慕地说,陈老师你们家小王安真幸福,有你这样一个好妈妈,陈老师木然地坐着,眼睛早已飞向了镇小。
又是一个星期三下午第四节课,南方的雨季,特别容易天黑。天空阴云密布,雷声隆隆。陈老师匆匆忙忙地跑进教室,上课铃还没有响,她就早早地喊了上课。学生们有些奇怪,今天的陈老师仿佛有什么心事,讲课总是心不在焉,甚至有一个常识性的问题讲错了,这在陈老师的课上是绝无仅有的。学生们认真地听,认真地做笔记。45分钟的课,陈老师不到30分钟就讲完了。剩下的时间,陈老师让学生做练习。自己一直站在教室窗前不停地向校门口张望。天更加黑了,远山上下起了密密麻麻的雷阵雨,仿佛有千军万马黑压压地厮杀过来。不一会儿,教室外面的水杉树上响起了稀里哗啦的雨点声,狂风将教室的玻璃窗吹得乒乒乓乓。近窗的同学纷纷起身将玻璃窗关上。刚关上窗子,窗户上就敲响了豆大的雨点,叮叮当当像敲锣打鼓。雨点打窗,溅起的水花又汇成一道道细流,挂在玻璃上,仿佛一张张涕泪泗流的脸,陈老师把脸凑在这样一张涕泪泗流的窗户上,眼神黯黯地往外张望,外面早已是瓢泼大雨,什么也看不清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大雨滂沱,教室里静悄悄的。惟有陈老师不停地在窗户边走来走去,时而踮起脚尖向外张望,时而抬起手腕看表,表情焦虑不安,仿佛有一头怪兽正秘密地啃噬着她的内心。离下课还有10分钟左右,班长突然站起来,班长是个男生,长得很有几分男子汉气,他大声地说,陈老师,我们知道你是担心小王安,怕他放学后雨大了一个人害怕。要不你就先去接他吧,班级的纪律你不要担心,我们都是高中生,我们能理解老师此刻的心理感受。
听了班长的这番话,陈老师忽然觉得内心一阵剧烈地翻滚,鼻子痒痒地,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叮叮咚咚地从眼眶里一颗颗涌出,学生们没料到陈老师会这样,一个个睁大眼睛,满面的惊愕。班长傻乎乎地站着,张大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陈老师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连忙转过身用手揩了眼泪,早有乖巧的女生递上了干净的纸巾。良久,陈老师才转过身来,眼睛仍旧是红红的,看着教室里学生关切的眼光,陈老师终于又忍不住了。她觉得自己如果再憋在心里,会喘不过气来。她决心痛痛快快地说了,跟她的学生们说了吧。她再也没有什么顾虑了。
陈老师一张开嘴巴,眼泪又翻涌着夺眶而出,仿佛两孔源源不断的泉眼,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泪水。
你们不知道,这些年我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每天接送小王安上下学。我一个女人家,有多难!特别是下雨天,雨哗哗地下着,公路上到处都是雨水,眼睛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水,只觉得整个人是在水的世界里。小王安害怕呀,特别是汽车从公路上经过的时候,我们母子两个一听到汽车的喇叭,心里就一惊一乍地。小王安是被吓怕了,五年前的今天,他爸爸接他上幼儿园回来,也是这么个大雨天,小王安是被吓怕了的,我赶到时他扑在爸爸身上嚎哭,雨水把他淋得傻傻地,不知道说话了。肇事车已经逃逸了,雨水冲刷着他爸爸的鲜血,把整条公路都染红了。我把小王安抱回来后,他就一直发着烧,不停地说胡话,整整一个月呀,烧得他人都快傻了。我算是挺了过去,可是小王安害怕呀,一到下雨天他就害怕。人虽然一天天长大,可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却是永远烙在心里了。我也害怕呀!可是今天的雨还是不停地下着。我包车接他放学,是因为我担心他会害怕。上课前我去传达室打电话,可是今天却联系不上车子。我是真的害怕啊,所以才会这个样子。
陈老师一口气说着,眼泪像雨水一样下着。教室里静悄悄地,唯有眼泪滑过脸庞的声响,那么细,比针尖还细,可是每个人的耳朵都能听得清。因为每个人的脸庞都挂着眼泪。
下课铃终于响了。那一天的下午,从灵山中学通往镇小的乡村公路,几十辆自行车簇拥着陈老师,像一支庞大的乡村乐队。
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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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抽屉里的文稿越积越多,我想着怎么把她们变成刊物上的作品;当载有拙著的大小刊物装不下抽屉,我寻思着如何才能出本像样的集子。这就好比一个人的银行存款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想着买房买车,出国旅游,享受一下金钱积累带来的幸福生活。而我,能够实现出书的愿望,便也是享受写作积累带来的精神愉悦。
应该感谢这个作家遍地、诗人满城、文学跌价的年代,只要你坚持写作,并且对自己的作品还有那么一点儿信心,或者说敢于献丑于人前,不怕作品见光死,文人唾沫淹死人,那么,出书无疑是一件让人精神兴奋和充满成就感的事情。我在北京飘着的大学同学听说我要自费出书,大呼傻冒!这年头出书,没有书商策划选题,没有出版社宣传炒作,没有名家酷评热捧,你亏不亏呀?我无语。我写的不是畅销书,也不是类型文学,而是实实在在的小说,默默无名的纯文学。
这本集子收了我近5年的主要小说作品。最早的一个短篇《谁跟你闹着玩的!》写于2002年,最近的一个中篇《青天白日》是2007年6月16日完稿。从2000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开始,直至今天,我仍旧左手写诗,右手写小说,并且写作小小说一度成为我的主要兴趣,直到最近三年,我才把重心转到中短篇小说的创作。而对于写诗,我依然保持着不减的热情。
集子里的短篇《第一堂课》发2005年第1期《长江文艺》,中篇《爱有多重》发2006年第6期《创作》,中篇《还我真名》发2007年第5期《福建文学》。其他的大多在内刊或民刊如《台州文学》《九龙》《黄岩文学》《东部》《海风》等发表。而我最满意的短篇《种豆得瓜》却无人能识,只好拿来作为本书的名字。
写作是“保持距离的逼近死亡”(卡夫卡语),是享受孤独的超越时空,是精神之旅的最后皈依,是体验人生的百变风筝,是承载苦难的诺亚方舟,是超脱世俗的披风骑士,是曲径通幽的桃源探秘,是嘻笑怒骂的精神外化。我有诗为证(见封底)。
还要特别感谢叶廷璧先生,他的真诚序言,他的虔诚睿智,他的人格魅力,他的如母亲河永宁江般博大包容的胸怀,以及他于我如亚父般的鞭策激励,可以说,是叶先生的文学精神照亮我的从文之道。还要感谢《九龙》的众兄弟,是你们的激扬文字,慷慨意气,使我在从文路上不感寂寞,有众人拾火的温暖。最后,谨以此书献给“九龙文学院”。
2007.619,于黄岩眉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