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宛忽然想起了什么,从阳台回到病房,迅速把一张陪床用的塑料凳子搬到了阳台上。然后又回到病房,妞妞仍旧甜甜地眠在梦中,浑然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这是唐宛抱着妞妞外出求医以来,最难得的一个晚上。妞妞饿了哭,尿溺哭,睡醒来哭,不舒服哭,更多的时候是莫名地哭,哭得唐宛心都缺了一大半。仿佛她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哭,哭是她第一样也是最重要的任务,同时也是最折磨唐宛的一种方式。前三个月,她哭得少,唐宛没有觉得异样,后三个月哭得凶,哭得频,哭得人心惶惶,必定有什么问题出在身上。
孙医生在下午终于有了初步诊断结果,当时医生差护士特意把唐宛叫到医生办公室,唐宛要抱妞妞,护士说,我给你替把手吧,也不见个家人,怪可怜的。唐宛噙着泪,谢过护士去见孙医生。孙医生是个年过半百的老教授,在市立医院的小儿科是个绝对权威。乐乐奶奶在唐宛第一天来住院的时候就关照过,说市立医院小儿科最有名也最灵的医生是孙医生,孙医生当哪个小孩的主治医生,哪个小孩就不用担心了,保准健健康康出院。唐宛在来市立医院之前,见过的医生要么建议转医院,要么说不出个所以来,钱到花去不少,可惜都让庸医白糟蹋了。来找市立医院是唐宛的最后一搏,因为唐宛个人的这些年所有积蓄再也经不起庸医们的折腾了。孙医生见到唐宛,第一句话就问,怎么?就你一个人,你丈夫没来?家里其他人呢?唐宛的眼泪就满满地噙在了眼眶里,只要孙医生再多问一句,她的眼泪就会冷水泡一样汩汩地流出。孙医生见多了各色病人家属,马上打住问话,话语一转说到了小孩的病情。孙医生尽量说得不带个人感情,市立医院的初步诊断是先天性心脏病,妞妞越大病势可能会越严重。像这样的病,目前国内在医疗上没有太多办法,最好是能换一个人工心脏,但是即便换了,又能维持多久,一切都很难说。何况换人工心脏手术所需的费用很高,不是一个一般的家庭所能承受的。孙医生还在委婉地提醒唐宛,也许市立医院的初步诊断不是很准确,你可以再去省城医院请专家看看。但是唐宛却什么也听不到了,在唐宛心里,孙医生的话仿佛最高人民法院的终审判决,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唐宛怎么走出孙医生办公室?怎么回到病房?怎么从护士手中接回妞妞?唐宛一概不知了。
唐宛只记得当时马上给陆友打电话,就是用那个爱立信手机,电话打了多少个?唐宛不清楚。后来,清楚的是陆友的手机关机了,电话里反复说的是,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已经关机。
陆友的手机过去是从来不会关机的,因为他所在的单位是县机关车队,领导可能会随时用车,单位要求陆友24小时要保持手机畅通。后来,陆友在拥有唐宛之后,还特意说过一句话让唐宛很感动。陆友说,我的手机今后不光是为领导24小时开通,而且是为你24小时开通。唐宛怀孕之后,陆友又说,我的手机还要24小时为孩子开通。唐宛在怀孕三个月之后,提出要和陆友结婚。陆友满口答应了,去和家里人沟通,想让唐宛回家里住,营养方面也好有个照应。起初陆友的父母是答应的,特别是陆友的父亲,一听这个消息立马就张罗在三楼给他们布置新房。陆友的母亲虽说不满意这个儿媳,也还是跑来唐宛的出租房,一改常态关切地问起唐宛的起居生活,并且还详细地记下了唐宛的生辰八字,说要去九峰寺找小花眼好好择个日子,看看什么时候进门大吉大利。因为出租房的房租是半年交一次,唐宛住了还不到三个月,陆友母亲就说,再住三个月家里新房就能装潢好了,到时搬进来正好。可是等到新房装潢好了,陆友母亲的结婚日子也没有择好,唐宛问陆友,陆友支支吾吾说不出为什么。陆友母亲特意过来告诉唐宛说,九峰小花眼说了,你们的生辰八字今年没有日子了。结婚酒席还是推到明年再办吧,再说你挺着6个月的身孕,办酒也不合适。本来房租到期了,你们回家里住方便些,可是你有身孕,新装潢的房子住着对孩子影响太大,还是过些日子再搬吧。
唐宛只要陆友对她好就行,住在哪里都一样。唐宛的父亲催她去登记,唐宛催陆友,陆友嘴里答应着,可就是拖着迟迟不去办手续。唐宛又要坚持去单位上班,不愿意请假。加上陆友晚上照顾小家辛辛苦苦,在工作上忽然得到重用,开始给一个副县长开上了专车。唐宛心想,反正登记也是迟早的事,不急这一时半刻,也就不怎么催陆友了。直到一次下午,唐宛身体不舒服,打陆友的手机,大白天居然关了机。当时唐宛觉得有点意外,也没有多想,向领导请了假就一个人去医院检查。晚上陆友回来,唐宛问他手机的事,陆友说是开会,领导要求关手机的。唐宛心里有些不解,你一个司机手机关机,要是领导找不到你怎么交代呀。唐宛没有细问,只是以后白天给陆友打手机的次数增多了,还真是常常碰到陆友关机的事情。后来,有时候晚上陆友也忙起来了,常常打电话说领导有事情,有几次陆友回来的晚,唐宛打陆友的手机,也是关机。唐宛隐约感觉到有点问题,但是又找不出什么问题,加上全心用在肚子里的小孩身上,离妞妞的预产期越来越近,便也不再有什么过多的想法了。
唐宛亲了亲熟睡的妞妞,又把妞妞从床上抱起来。妞妞在睡梦中发出伊呀的亲唤,小嘴叭咂叭咂地,眯着眼睛往唐宛身上靠。临床的乐乐奶奶出去了,大概是送乐乐的爸爸妈妈下楼去了。晚上住院部有规定,过了9点就不允许家属探望。而妞妞的睡觉时间更早,所以9点还没到,病房里就静悄悄的。除非有哪个孩子哭醒,伺候在一旁的大人赶紧抱起来摇摇,哼哼起自编的睡眠曲,不一会儿,小孩又就睡着了,病房里又归于宁静。
唐宛看了看熟睡的乐乐,又看了看靠在自己怀里的妞妞,心里满是凄凉。本来,唐宛计划要跟乐乐奶奶说几句感谢话,可是既然乐乐奶奶出去了,唐宛也就省了一番用心。唐宛一步一步地走向阳台门口,尽量保持身子平稳,免得惊醒妞妞,引起不必的痛苦。唐宛用一只手轻轻地打开房门,慢慢地将半个身子侧出去,然后整个人缓缓地出了门,又腾出一只手来带上房门。门将要关上时,唐宛又用后背轻轻一挡,然后又整个人退身回到门里。唐宛仍旧是一步一步地缓慢移动着,这次她只走到乐乐的病床前,垫起一条腿托着妞妞,一只手紧抱着妞妞,另一只手却是费力地从胸口拎出那块玉观音,低头脱了出来。然后,唐宛把玉观音放在了乐乐的枕头边,调整姿势又一步一步地出了阳台门。这次,唐宛忘记了关上阳台门。这个阳台门的关与不关,在唐宛此刻有限的时间里,已经是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唐宛绝不容许自己有任何迟疑,以免惊醒怀里的女儿,否则她就对不起可怜的女儿。她要让6个月大的女儿,在没有任何痛苦的前兆下,像6个月前滑出自己的子宫一样,如释重负,却没有任何的哭声。
6个月前女儿落地的瞬间,唐宛撕心裂肺的叫喊戛然而止,出现了短暂的休克。唐宛的记忆里只有宁静,她一直在等着一种唤醒她的声音,可是这个声音女儿一直没有给她。当她清醒过来时,女儿已经在她的身边了,陆友告诉她说,女儿只有2.5公斤,42厘米长,不是很大,好像还不会哭,医生说要多观察住院一段时间。陆友的母亲当夜就回去了,倒是陆友的父亲直到天亮才回去。唐宛的母亲是在天亮后赶到医院的,陪着唐宛住了半个多月的医院,又回到出租房照顾了唐宛近一个月的起居,才在唐宛父亲的再三催促下抹着眼泪回了西乡。唐宛劝慰母亲,阿姆,你不会回乡下去,陆友每晚都要回他家里去住;他会照顾好我的。再说了,你女儿和小妞妞现在都健健康康,不用你操心的,等我们办酒的时候你和阿爹再来吧。陆友说过了,等妞妞再大一点,明年就择个日子办酒?这回不管他们家里怎么打算,先结婚再说。陆友你说是不是呀?陆友连忙点头,就是!就是!给两老提拎起大包小包,开车送他们去了汽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