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最后一个电话，唐宛果断合上手机，摸摸胸口的玉观音，对着繁星浩淼的夜空长长舒了一口气。已是秋天了，倚在14层的阳台石栏杆上，短袖穿在身上已经觉得过时了，有悲凉暗中袭来。唐宛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觉得舒服许多了。这些天来一个人抱着6个月大的女儿，傻瓜似地转了一家又一家医院，提心吊胆，一刻也不敢放下心来。进进出出那些科室像教室，走廊像菜场的医院，一个未婚妈妈，风尘仆仆地从红十字院、人民医院、中医院、专科医院，再到乡下老中医、赤脚医生、专家门诊，该去都去了，该找的都找了，该花的都花了，直到现在住进了市立第一医院。不要说是一个26岁的柔弱女子，就是一个强壮男子也会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现在好了，一切都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唐宛侧身往楼下看看，楼下是一块不大不小的草坪。住院大楼的强灯光投射在草坪上，暗绿色的草坪有了一种明晃晃的亮，仿佛在招引着什么人。草坪外围是平滑的水泥路面，三三两两的人急匆匆而过，一个也不愿意闲下来欣赏，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关心自己的事情。偶尔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经过，也是步履匆匆，好像有一个班等着他来交接，或者是急着回家做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们都很忙，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处理。此刻，唯独唐宛是最空闲的，一个人静静地站在14层的阳台上看夜景。妞妞刚喂饱了肚子，喂的是米糊，唐宛已经三天没奶了，自从她住进这家全市最好也是最贵的医院。
三个月前，唐宛是最不愁奶水的。陆友曾经还对特意给他们送来小孩衣服和奶瓶的他母亲说，我们家唐宛的可是自来水，只要笼头一拧，可不是白花花的奶水！那时陆友天天给唐宛熬鲫鱼汤喝，为了买到野生鲫鱼，陆友大清早四五点钟去五洞桥早市专等西乡山里的卖鱼人，那些卖鱼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西乡的溪坳坑垅里多的是野生小鱼小虾、黄髭鳐、溪坑蟹，三脚桩，甚至野兔、五步蛇、穿山甲之类的野味。闲时不愿意种菜卖的农民就去捕来，卖给永宁县关的城里人吃，早上赶在上班前到五洞桥卖，既无人管又没人查。五洞桥处永宁县西出城关要道，自然而然形成了早市。
唐宛的老家就是在西乡的大山里。父亲在家种地，闲暇时不懂牌九，不会麻将，只会上山下溪打野味捞鱼虾；母亲一辈子没有出过山，连坐山卡，当地山区一种山轮小面包车都会头晕呕吐，她的世界只有鸟山一个村那么大。唐宛考上县城高中时第一次到永宁县，那是父亲在五洞桥早市卖了一条四五斤重的五步蛇，父亲替唐宛交了300元学费，口袋里余下卖蛇的50元钱，像个富翁似地把手一摊，全部递给了唐宛。父亲安顿好唐宛，带着她闲逛永宁街。一粒子弹就能穿透整个县城的永宁街，竟然让父女俩足足逛了一整天。午饭时，父亲把女儿带进一家国营饭店，只敢要一碗肉丝面。唐宛要服务员再添一个碗，拔拉出大半碗面，匀出一半肉丝给父亲。没想到父亲硬是把面和肉丝倒回给女儿，让服务员倒了一满碗的白开水，拿出蛇皮袋里的冷芋头自顾啃起来。国营饭店的服务员看西洋镜似地盯着父女俩，唐宛羞红脸低头大口吞咽，那一碗肉丝面比家里的糠糕难吃多了。而父亲却是乐呵呵地大口咬着芋头，高声告诉服务员，我女儿考上永宁一中了，将来再也不用像他爸她妈一样咬山芋头了。
国营饭店吃肉丝面的那一幕场景，从此定格在唐宛的脑海中，成为她生命中的一个永远的疤。直到唐宛高中毕业，因为英语太差，离大学分数线5分之差。父亲赶到县城要求唐宛复读一年，唐宛竟然以跳永宁江相胁，死活不肯让步。父亲老泪纵横地回了鸟山村，而唐宛在一个同学的帮助下留在了县城。很快，聪明勤快又能吃苦耐劳的唐宛，在永宁街的一家服装店找到了帮人卖服装的工作。老板包吃包住月工资给她500元，18岁的唐宛竟然在县城立住了脚。三年后，唐宛凭着自己的高中文化，参加一家事业单位的合同工招考，居然让她这个无钱无势的山村小姑娘脱颖而出，幸运地跻身这家单位的办公室，平时收收文件，分分报纸，端茶倒水，一个月轻轻松松拿到1000元的工资，俨然成为一个县城的“小白领”。加上唐宛五官周正，性格随和，办事中规中矩，既无心机又不会嚼舌多嘴，很快得到办公室领导和同事的好评。唐宛每月存下600元钱寄给父母，平平静静地过她办公室、出租房的县城日子。而她的父母，住在鸟山村自给自足，唯一的女儿又有了着落。加上农村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许多居民户口的城关人由于土地被征用，既无一技之长，又不肯吃苦，很快沦落为坐吃山空的城关农民，倒是有山有地的农民开始吃香起来，许多大中专毕业生争着要申请落回农村户口。父母偷偷替女儿存下嫁妆，唐宛的日子离幸福一天天近了。
大约陆友就是那个时候闯进唐宛平静的生活。办公室同事给唐宛介绍对象，大家一起在南宋茶室见面。陆友长得精精瘦瘦的，小眼睛，高鼻梁，阔嘴巴，一看就是个什么事都不会吃亏的聪明人。第一次见面说什么早已经忘了，倒是陆友的优势一下子清清楚楚摆在哪儿了。部队转业，城关户口，在机关车队开车。父母亲都是国有企业的职工，那时候还没有退休，旱涝保收不愁养老。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一幢立地式的临街三层楼房子，一楼出租给卖服装的做店面，一年抵上两个劳力在公家单位上班，二楼父母自住，三楼留给陆友。而唐宛只是个山里姑娘，还是合同工，长得又不特出众。为什么陆友会看上自己，唐宛一开始就想不通。
果然，交往一年多下来，唐宛连陆友的家里都没去过一次。不是陆友不愿意带唐宛去，而是陆友的父母不让她去。那天陆友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牵着唐宛的手，另一只手提拎着两瓶酒和两盒西洋参。从后门进了家，陆友的母亲就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看到陆友牵着一个穿戴整齐的大姑娘进来，愣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拿眼睛冷冷地从头到脚打量唐宛。唐宛觉得陆友母亲的眼光像极了小时候村里的隔壁三婆。橘子红了，每次她经过三婆家的橘园去后山打猪草，三婆都会用这种怀疑、挑剔、甚至有些怨恨的眼光盯着她，直到她走远了，仍然可以感觉到三婆的眼光凉凉地叮在背脊上，像山里的蚂蟥。在陆友的鼓励和期待下，唐宛终于抬起头怯怯地叫了声阿姨。陆友的母亲仍然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皱得更厉害了。陆友放下手上拎着的东西，拉起唐宛要往三楼走。可是他母亲仍旧不言不语地堵在二楼的楼梯口，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陆友有些恼火地冲母亲嚷道，老娘你做什么呀，没见过你这样的！他母亲还是不开口，也不让开身子。由于一楼租给了店面，楼梯很窄，仅能容下一个人上下。母亲挡在那里不动，他们就上不去。这样僵持了三分钟，唐宛终于还是甩开了陆友紧拽的手，捂住脸逃出了陆友的家门。虽然陆友追着她出来，向她百般解释，唐宛知道，他这个家自己是再也进不去了。
你的手机响个不歇，我还以为阳台上没人呢！好心的临床乐乐奶奶从病房里探出头来说，小唐你没事吧？唐宛方才回过头来，挤出一丝笑容应到，噢，我迟些打回去，是我老公打来的。这三天来，自己一个人带着女儿看病，乐乐奶奶没少帮忙。乐乐奶奶退休了，整天守在三岁大的孙子病床边不肯离开，有时甚至晚上也支开儿子儿媳。儿子心疼妈，劝她回去，她反而发脾气推他们走。你们两个白天要上班，我退休了闲着也是闲着，乐乐是我一手抱下来的，我比你们了解他，住在医院里我哪放得下心，晚上我在有个照应。你们两个懂什么，好好的小孩一天也带不安生，那天要是我在，乐乐会摔下来？说到这里，儿子儿媳就会互相翻着眼睛手牵手回家去。唐宛有时会把乐乐奶奶和妞妞奶奶比，同样退休在家，50几岁的人满头还是黑发，一个是成天想和孙子在一起，一个却是连抱都没有好好抱过孙女。唐宛低头看手机来电，除了一个是刚才自己打去交代事情的好友王丽的，其余三个果然都是陆友的。看到乐乐奶奶摇着头缩回了门里去，唐宛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这是三天来的第几次掉眼泪，唐宛已经记不清了。唐宛只记得三天来自己打了十七八个电话，陆友硬是一个也没有接。现在你才打来电话，打来电话又有什么用？迟了，迟了，一切都已经迟了。
过去陆友做什么都是不会迟的。既然母亲不愿意接受唐宛，这个家里容不下她，陆友就干脆自己搬去和唐宛住出租房。唐宛看中陆友的也正是这一点，一个男人为了女人连自己的家也不要了，可见这个人是多么地爱他的女人。那次唐宛从陆友家里逃出来之后，她是有意要和陆友保持距离，可是陆友好像偏偏要跟母亲作对似的，比以前更加勤快地往唐宛身边跑，唐宛怎么说他都乐呵呵地，仿佛忽然从一个摇摆不定的新兵蛋子迅速成长为一名意志坚定的老战士。几乎每个节假日，陆友都是和唐宛在一起，殷勤地逗她开心，变着法子找浪漫，甚至用公家车子送唐宛回鸟山村看家人。起初唐宛的父亲是不喜欢陆友的，偷偷告诫女儿，这个人太活了，恐怕以后不会牢靠。后来，一旦唐宛回鸟山村不带陆友一起去，父亲会关切地问唐宛，陆友呢？是不是你惹他生气了？这个人机灵呀，你跟着他将来会享福的。女人呀，找男人不能光看老实可靠，太老实了容易吃亏！唐宛说陆友单位里有事情，托我给你带来两瓶好酒呢！父亲就会乐呵呵地笑逐颜开了，爬满皱纹的老脸像秋阳下盛开的菊花。唐宛知道父亲已经把这个女婿放在心上了。
而陆友最让唐宛担心的是唐宛一直找不到陆友爱她的理由。问他，陆友说爱是不需要理由的，爱了就是爱了，我如果能说得清为什么爱你，我怕自己也就能说得清为什么不爱你了。唐宛知道陆友相处过好几个姑娘，有比她漂亮的，有比她能干的，也有比陆友家里条件还要优裕的城关姑娘，这些女人的条件都比唐宛要好上许多倍。有一个甚至得到过陆友母亲的赞赏，据说还在陆友家里住过一阵子。唐宛对爱情和婚姻没那么封建，她并不认为陆友有什么不对，至少陆友确定和自己相处之后再也没找过别的女人。这一点，唐宛能感觉的到，就像她能感觉得到陆友是真的爱上自己一样。两个人这样若即若离地相处了近三年，唐宛才下决心在自己的生日里把自己彻底交给陆友。
像平常的周末一样，陆友早早来到唐宛的出租房。白天自然是外出游玩，两个人享受着热恋的甜蜜，仿佛刚才还是早晨，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到了晚上。陆友在送唐宛回出租房的路上，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哎呀，忘了一件顶要紧的事情，唐宛你先回去，我去去就来。唐宛没有多问，心里难免有几分伤心，一整天陆友都没有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自己又不愿意一个人过生日，本来打算到了住处再告诉陆友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然后拿出早已精心准备好的生日小蛋糕，两个人温温馨馨地过生日。如果陆友有那个意思，自己也就不再坚持了。24岁的大姑娘了，再坚持下去恐怕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至于自己这样的条件来看，能和陆友一起过日子，也可以说是不亏待自己了。现在陆友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情，怕是今晚的打算多半要落空了。唐宛回到出租房，一个人冷冷清清，打开小电视胡乱换了许多个频道，什么也看不进去，耳边徒增几分聒躁，便生气地关了。又歪在床头翻了一会儿书，脑子里仍旧乱乱地，愣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反倒平添许多烦恼。唐宛有些哀怨地扔了书，从床底下取出昨天晚上买来的小蛋糕，还有一小瓶红酒，一大袋零食，里面有自己爱吃的话梅、大白兔奶糖、巧克力，更多的是陆友喜欢吃的牛肉干、乡巴佬、鱿鱼丝、咸花生、豆腐干等下酒小吃。唐宛将小蛋糕放在靠窗的折叠桌正中，摆上红酒，取出塑料袋里的零食，找来两个一次性纸杯，面对面地摆放好，然后自己郁郁地坐在一旁，木然盯着小蛋糕遐想。
自从认识陆友之后，今天是过第三个生日，前两个生日唐宛都没有告诉陆友，当陆友偶尔问起时，大都已经过了生日。第一次陆友要给唐宛补办，唐宛说没必要，自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第二次陆友先坚持要补，唐宛说那就两个人安安静静吃顿饭吧，别浪费钱了，陆友请唐宛吃了一餐牛排，还送了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一只精巧的石英女表。现在唐宛手上带着的正是这只手表，当时陆友说，希望以后你的时间多给我一些。唐宛对自己说，现在才7点半不到，如果到8点陆友还没来，自己就一个人切了蛋糕吃，算是过了生日，过后陆友要是问起生日，就再也不去说什么了。一个连自己热恋中人的生日都记不住的男朋友，你还能指望他以后会记住你的生日。想到这里，两行清泪从唐宛的脸颊不争气地滑落下来，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虽说陆友不顾家里反对和自己谈恋爱，可是毕竟人家是城里人，选择女人的机会多得很，他才不会在乎你一个乡下女子的心里感受呢。
7点50分，门外响起来了咚咚的踢门声。唐宛心里一怔，来不及多想，忘记了脸上的泪痕，便破涕为笑跳起来去开门。迎面是一个大蛋糕，蛋糕上码着两个精美的小礼盒，礼盒上是一捧红玫瑰，再往上是一大塑料袋的各色零食，晃晃悠悠的叼在一副熟悉的牙齿上。陆友涨红了脸冲唐宛挤眉弄眼，搬动着胸前的一大堆东西，示意唐宛接手过去。唐宛慌忙接过了鲜花和大塑料袋零食，侧身让陆友进门，又顺势关紧了房门。那一夜，陆友便再也没有出这个门。
现在，陆友那一晚送的两样礼物唐宛都带在身上。一样挂在胸前，是一块温婉的玉观音，自从唐宛把自己坚守了24年的处女身子交给陆友之后，这件玉观音唐宛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哪怕后来，陆友用自己的钱为唐宛添置了金项链，唐宛也不愿意换上去。陆友告诉唐宛，玉观音才几百块钱，金项链值七八千呢。唐宛说，我就喜欢你送的这个玉观音，有玉观音挂在心口，我对你放心。另一样就是手机，爱立信牌子的，现在已经用了两年多了，只换过两次电路板，唐宛舍不得换新的。去年唐宛怀上小妞妞才六个月，陆友提出给唐宛换一个新款的手机，可以存歌曲，放给胎儿听音乐。唐宛坚持不要，说听音乐就放音像呀，何必听手机，关键是我喜欢这个牌子，爱立信，爱立信，爱了立即相信。现在这个牌子的手机在永宁县市面上买不到了，不知道什么缘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