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一瞧，都是扛棺材吹洋号的那班部落。人家说：“哒哒啼，水门北的癞头，早上死了，从医院里拉转来的。”“生什么病？”“肝癌。”“日子挑好？”“明天下午一点钟上山，叫你安排洋鼓洋号。”“几班？”“癞头没个铜钿，好省省了，一班。”“我知道了。”“人家还叫你织尸首。”“噢。”我的心里头发毛，起一层鸡皮疙瘩，鬼跟牢，叫个扛棺材织尸首的人剃头。且刚从山头来，不运倒霉气跟牢，算讲万幸。还没等我清醒过来，人家准备给我刮胡子了。先是肥皂刷揩来肥皂，揩成泡沫儿。粗心的家伙，不时地把肥皂沫儿捅进我的嘴里。人家用热气腾腾的毛巾，焐了三、五秒钟，算讲焐过，就拿起毛巾揩、捏、抓，一起上。而后剃胡子。剃得我胳腮胡、脸颊边、下巴颏儿，布满血星儿，我觉得脸面儿紧揪揪地痛。刮到八字髭须时，他的食指，伸进我的嘴里，垫着我的八字髭胡撇，刮。我的头顶像被人猛击了一下，我的心里如翻江倒海般直冲脑门，直想吐。好在我没有心脏病、高血压，还没昏死过去。但我还是像昏死一回，紧张得晕了过去。是不是人家，上午刚给人家织尸首，还没洗手呢？我虽看过织尸体的活儿，织尸首的人，先来一瓶高度的白酒，喝进几口，装胆。再边喝边身上甩几下酒，手掌手背酒擦几下，套上软手套。动手之前，嘴里还念几句，才算万事大吉。再喝一口嘴里含着，朝着自己的双手，喷出。再喝一口含在嘴里，朝床的周围喷一口。再来一口大大的，满嘴满脸鼓得快要爆炸状，朝着尸首头上喷。再把个尸首正面背面全身喷个遍。才开始下尸首的衣裳。衣裳下了，尸首光光的，人家再来一次喝酒喷头大循环。这样来来回回三五回，把个尸首正面背面喷个遍，才敢清洗。清洗后，擦干。好织衣裳。听说这样做，霉气就不附身，一切烟消云散。尸首都是僵直的，要穿上衣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懂行。在他们手中，跟平常活人穿衣没什么二样。
现在，我才知道，人家为什么叫他哒哒啼了。等我清醒过来，我从镜子上看到我的嘴唇沿，划了一大口子，血开始滴着。哒哒啼用香烟火炷一张黄纸片儿，黄纸片儿的灰烬，拿来贴在我的唇沿边。血虽止住，但我的心神全乱了套。
我不知道自己，怎样剃好了头。我还是坐着，占着座位。哒哒啼的兄弟，刚好给客人剃好了头，我叫儿子坐上去。哒哒啼瞧了瞧我的头，说：“剃好了。”我知道，哒哒啼喜欢剃小孩子的头。剃得不好没人说，像我的孩子还不洗头呢。多省心省力。我不赖着，还想叫我儿子跟我一样，活受罪。不就让你折磨，你知道吗？！
儿子已经十岁，一直跟我一起剃头，且有规矩。一是我先剃，他随后；二是他剃头，不洗头。头，回到家洗澡时洗。从生下来起，到现在，剃头店里从没洗过一次。这样我每次剃头，必提醒剃头佬，让他一次剃好。而我们每次剃好头，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洗澡。
每次剃头回家，洗好澡，妻子必品头论足。说我的头，让老鼠啃了样。父子俩人的头，剃成板刷状。我说：“这不凉快吗？！”儿子倒不计较，什么样的发型。他还小，没自己的主张。
记得儿子刚生下，大人们说：小孩吃奶前，必先吃黄连汤。让孩子尝尝人间的苦。我才不敢呢，一个刚落人间几小时的人，先尝人间最苦的药，是否也太狠心了吧。满月，老辈人说要剃满月发。我才不同意。让满月的儿子，去受头顶的罪。我不敢。儿子剃头的事，过了好长时间，才去剃，这次剃头，不算剃头，应该说：剪。剪剪短而已。现在有人喜欢给小孩在后颈留一束髫发，古人称厉志，有白首不衰之说。这我信。但我对孩子，还是老样子，照旧。
本来近来手气一直不错，自摸、三缴是经常的事。那天晚上，跟着哒哒啼搓麻将，不知他是什么鬼手，不是自摸，就是二台三台。人家只要伸手去摸，自摸，清一色，三台。他说人家打进三缴。
不是霉气是什么。
那天的手气倒霉不说，我的鼻腔里，总觉得有什么阻塞着。鼻子不通，发音不准，双手只管往那处动，擤鼻涕。
我知道，我感冒了。虽然还没发热，但我这个人喜欢预防，我在临睡前，一包板蓝根，用热开水冲服。第二天，真的没事一样。
这次剃了头后的好几天，生意没有一天像模像样。虽然我不迷信，但生意不好，我还是有点忌。是从这一次剃后，我死活不让哒哒啼动手，真正轮到我，我早一二分钟，借口有事，鲫溜鲫溜溜走噢。
如果轮到他兄弟，我一屁股坐上去，生怕别人争着。
他兄弟剃头，人家用小梳子，将我的头发撑起，用电推子，在我的头上，推。而我的头发，又粗又硬，人家必费工夫，先在电推子上花三五分钟。试着空推几下子，给电推子添油。才能开始。人家先用电推子、剪刀、去薄剪刀、大梳子、小梳子，统统在我的头上，修理几遍。而我的感觉，头上，犹如收割机在辗转。由于我的头发粗壮，时常让电推子发出一声声卡壳的警报。有时头发被连根拔起般的感受。这样，剃头的，就要停下来，换一把或添油清理剪刀头的杂质。有一次，我的头发，将电推子卡死，人家不得不换一把重来。且左瞧右瞧，觉得满意了才去洗头。
十个剃头佬，十个人的指甲，尖利爪。他也不例外，在我的头上，表演他的功夫，如何挖掘我的发屑。先将我的头发，淋一遍水，揩上劣质肥皂，使劲地搔。搔得头皮阵阵发痛，我不得不忍受着这样的折磨。洗完头，头发还有滴，脸上还有水份，你不得不自己动手，捏毛巾，从头擦。那毛巾，就不用提了，还不如我家的搓桌布，清洁，爽手。这几道工序过后，我坐在理发椅上，人家倒来一罐滚烫的开水，用肥皂刷揩来肥皂，从我的脸颊揩到鼻子下边的所有地方，八字胡、下巴颏儿、络腮胡。揩了几遍，肥皂形成泡沫儿，再用毛巾，滚烫的毛巾，将我的满脸，扎扎实实地罩起，焐得人即刻想睡。人家剃头的，再使劲用力，搓着胡须刀。不把胡须刀，搓得锋利，想刮我的胡须，顺风顺水，是不可能的了。等到搓好备好人家先刮我的额头、耳朵的毛。而后，拿起罩在我脸上的毛巾，像浴室里擦背的老头，卷起毛巾，从我脸边揩起，使劲地揩，来回地揩。揩好后，重新用肥皂刷揩来肥皂，揩成泡沫儿，再使劲地用毛巾揩。揩得我的脸蛋儿，嫩得如豆腐脑，一碰就洇开如水。而后用刀子，刮。经过这样的工序补充，胡茬软了，皮肤嫩了，人家不用费劲，刮起来，光光的，看着镜子里的脸蛋儿，红润得快流出血水儿。仔细瞧瞧，没有一丝血星点儿。人家拿来眼药水，滴一点我的眼腔，再用剃须刀的另一头，刮，刮了后，捏一下子。再另一只眼。等到刮好后，双眼虽有泪水，但干了后，我突然觉得双眼明亮得多，视野开阔得多。我没来得及品尝这么多的优秀时，人家拿来一把长剪刀，伸进我的鼻腔三五公分，把我的鼻腔毛剪得短得不能再短，再用手捏几下子，我的鼻腔突然通畅了许多，新鲜的空气扑鼻而来。这就是长剃的好处。
记得十来岁的时候，爸爸单位里分配来一个退伍军人，在爸爸下面做帮手。会剃头。中午饭后，是他的行当再忙碌的时候，也是他的拿手好戏。其中有一次，帮我剃头剃到一半，有好几个小朋友，找我玩，我即刻去了。人家怎样说都制止不了我。等到爸爸上班，人家告诉他，气得爸爸少一个打。我还在玩捉迷藏呢。
哒哒啼的兄弟，开始重新修理先前的发型。电推子，用小梳子敲了几下子，发丝纷纷而下。开推，拿小梳子，撑起，自己的身子，也蹲下，双眼刚好同客人的发型，平齐，瞧一下。伸着，开推。过一阵子，蹲下，伸着，开推。这样，前前后后，起码好几个来回。经过这么多复杂的程序，我的头不满意是不可能的了。
这样美好的事，是我平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或许你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过了个把月，又到剃头的时候，我走进去。人家叫我先去后间洗头，我去了。有个女孩，先用洗发露，倒在手中央，揩到我的头上。把我的头发揩上一遍。再用双手，在我的头上，使劲地搔着、抓着、捏着。我的头发，在她的手中，不断地连根竖起。她的兴致或许刚刚开始，把我的额角边、耳朵边的头发，四面拢来，洗发露的泡沫儿，跟着往上涌，她的手，一边揩着泡沫儿，一边往地上甩。我不知道这新鲜的玩艺儿，叫什么来着。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大概看到我的疑惑，说：干洗。我还有点好奇。有人问：按摩？有人答：按摩。我知道有客人进来。且往楼上走。且熟门熟路的，一直往楼上走。走得楼格，“叽叽叽”的，伴着拐杖戳着楼板的响声。有个女孩甩着辫子，在后面跟着。挑也不用挑，都是老主顾。干洗终于结束了，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人家小姐这么使劲，是不是把我当坏蛋对待。我虽看不见自己的头皮，我知道，定是红红的，快要出血。小姐问我，要不要按头。我还没反应过来，边上的人，给我答得非常干脆，要。小姐的按头，算不算专业，我不大清楚。我第一次按头，也不知道这样的按法，对人体有什么好处。她用两手合拢，掌击我的头顶。第一下，我以为人家想害人呢。怎样这么重。人家还是这么重地敲击我的头颅。一下二下三下，敲得我全身冷汗直流，我还硬撑着。人家小姐问：“要不要敲背。”我不想说，边上的人，早已等着小姐的这句话。我怀疑边上坐的人，是不是做“牵鸟”。人家敲背，我终于有脸抬起头来，看看人家的嘴脸。小姐边敲边跟边上的人，开玩笑。有人走进，想体会活受罪来了。接待的小姐说：“张老板，今天怎样下午来。”人家说：“等一下，要出差去，现在过来放松放松。”边说边搭着小姐的肩，往楼上走。我的背敲好了，小姐问：“要不要按摩？”我听见楼上一阵淫笑。我答：“谁给我按？”“我！”这时，楼上传来“咿咿咿”声，像似竹脚磨擦着楼板。我知道，楼上开始进港了。后来的张老板，还在楼梯上跟小姐说笑呢。我开玩笑地说：“按哪里？”人家小姐转过身来，瞧瞧我，我已变了脸，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小姐贴着我的耳朵，说：“你要怎样按，就怎样按，包你享受无限。”这时，楼上的声音，像有人在跳舞，由慢四转快四似的。我想探探小姐的深浅，认真地说：“免费的吗？”小姐意会鱼儿上钩，开始撩拍着你的心肺，说：“倒贴。”楼上好像突然停了舞曲似的，静静的没了人一样。我怀疑这个人有病，这么快就完了。使得我整个人不自在起来。人家小姐比我还心急，干脆。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反花。楼上，张老板调笑的声音，不停地传到我的耳朵。我笑着说：“这等美事，你不怕老板开除？”人家小姐说：“跟你开玩笑的，你当真？”我知道，人家用的是割肉式，一刀一刀割进去，用我们的话来说：“逐皮刀。”不见血的。我也开始牛皮哄哄：“凭我的酷相，你倒贴我，我还要考虑三分钟。”人家小姐说：“你在说笑吗？”我认真起来，说：“你真的想倒贴，我还觉得贵。”“去你的！”楼上，新的一轮开始了。磨擦的响声，伴着脚后跟的一下一下。人家小姐一瞧我满脸的严肃相，想重燃我的欲火，说：“价格好商量。”我答：“我享受不起。”
这天的头，是剃了多长时间，我一点也不知道。等到剃好了头，回家洗澡时，才发现，满头的洗发露，我不用“飘柔”，头上全是泡沫儿。假如我没时间洗头，那洗发露在头发上，挥发着什么样的效果，我不说，谁会不知。这一次，我算彻底地失望了。如果哒哒啼的兄弟，包剃我，我也觉得都花了冤枉钱。我不得不说，拜拜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