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说剃头最好固定的店，这是针对像我这样满脸胡子又粗又硬的人来说。这也是我的一大发现。记得在黄岩工作时，剃头是我最头痛的事情。正因为有这般的痛苦，我才说，剃头是我的度日如年。等到别人提醒我，头发长了，好剃头噢。我的头发，一般都是五十多天了。且眼睫毛、耳朵毛、眉毛角跟着疯长。胡须虽常用胡须刀，刮过，鼻腔毛用剪刀剪。总觉得有一层厚厚的紧紧的存在。那时，没有经验，到国营理发馆理发，人一走进，满屋的剃头佬们的手，都会慢半拍。让那些坐在那里理发的人，多几分钟的修整，烫熨。有我这样的人，才叫理发馆里多了一条规章制度，轮流制，免得互相推让。
有了这样的教训，我想留长须长发。显得有多深沉。那时偏流行。开始我精心护养，络腮短髯状，我用小梳子，慢慢梳理。好在自己坐办公室，一杯茶，几张报纸，有的是闲工夫。髯，读《三国演义》时知道，关羽的须称美须髯。戏曲里常用牦牛毛或头发或马尾或丝线染成制作假须。我在高中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就在新桥丝线厂为路桥、黄岩越剧团做过这类假须。让演关公的，必长长的红髯；张飞的，必黑短短的络腮短髯；演奸相的，必吊搭状。故戏班里根据剧情的分类，分：生、旦、净、末、丑。根据人物的性格特征，常分：满髯、五咎、三咎。络腮短髯戏称颏下涛、二涛。丑脚三角眼奸相的髯口，垂挂着，叫吊搭。净脚戴的称髯口或扎。京戏里，演什么角儿，看须儿，便知。
大概留了两个月后，头发盖过衣领，可打鬏，满脸胡子，面目全非。我自己感觉痒得难受，常用手搔。好久没回家过，碰上家里有事，回了一趟。母亲一见我的样子，忙说：胡须、头发不剃，不像人样。等到我寻找剃头店时，剃头店的老板，一脸的不高兴。
我有心选择清闲的店剃，意会人家生意清淡，必高兴。碰上人家托嘴胖脸的，我还有理不在那里剃。我借口说旺，有事等不着，走。人家笑着送我呢。我意会换个地方，总比人家一脸不高兴强。我才四处寻找。我把自己的剃头，说成受刑，一点也不夸张。等到我受刑的日子到了，我不是指古代的那种刑罚，剃去头发为髡，套在头颈的铁圈为钳。我终于在一家塔院头，新开的店铺里，剃。店铺两边有一副对联：操天下头等大事，做人间顶上功夫。说明他的傲气。我以为新开的必热情接待，其实我错了。我坐在空无客人的椅子上，等待一个小青年师傅修理。我一走进，他显得十二分的不愿意，为我剃头刮胡须。而我硬着头皮，坐着，再不能像没头的苍蝇，转来转去。让他也不好扫我出门。这次的罪，我算受够了，他不光理发简便，三下五除二，刮胡子，全不管你有多少粗、多少硬，胡乱揩点肥皂，擦一下子，不用热毛巾焐。只管自己硬刮。刮得我的眼泪星直冒。满脸的血星儿，从镜子里反馈给我。我几次想说：师傅，行行好，刀下留脸，让我走人。我知道，这次遭人暗算，人家不想下一回见到我。有了这样的尴尬局面，我想固定一个店，保持长久的感情联络，或许解决我长期以来的最好困境。
下一回还没开始，我回到家，母亲说我瘦了，要注意身体。其实，我这个人，最注意身体了。经常感到人有些吃力，就吃营养。鸡蛋调桂圆或荔枝，要么三个鸡蛋打鸡子酒。母亲说我瘦，其实，是我不修边幅，不爱打扮，造成母亲的误解。有了一回二回母亲的提醒，我回家必剃胡须，让母亲看到我时，显得有多精神。好让母亲放心。这样，我常在夏季二三天，春、秋季三四天，冬季四五天，给自己修理一番。到了剃头时，我自己杀心刮了胡茬，去见上帝——我的剃头佬，让他们瞧瞧，天下还有这等的傻瓜，刮了胡子去剃头。其实，在家刮胡子，比在理发店刮得容易。只要方法得当，还省许多工夫。首先，把胡须刀片，放在热水里，浸泡。这样的刀片，快了不说，还可延长使用多好几倍的时间。不妨，你试试，包你满意。刮胡茬前，让整个头颅先用热水洗一遍，使血液往上冲。用香皂揩胡须，擦拭成泡沫儿，拿热毛巾罩着焐。焐好后，再用热毛巾用力地揩。刮之前，一手用毛巾逆向拉着脸蛋儿，一手刮。这样刮起来，光光的不说，看不到一丝血星儿。脸面也泛着层层红晕。看上去年轻不少。当你走进理发店，人家以为你来考察的呢。至少这是没人另眼看待。有个剃头佬，想在我的身上，省了握剃须刀的罪名。我才不同意。人家客气地问：“胡须刮不刮？”“刮！不刮做啥。”胡须不刮，那眼睫毛、眼腔的边毛、耳朵毛、鼻子毛、眉毛角的毛、后劲脖子的毛、鬓角边，都不刮？人家反而说：“胡须刚刮了，不好刮，顶好长点。”我才不信。人家老老实实用肥皂刷揩来肥皂，给我运了一遍，有了肥皂沫儿，才下手，但有点痛。人家简化了不少手续。我默认了。
有了这么多的经历，我才发现，要固定点。这是我离开黄岩到路桥经商，特地为了剃头刮胡须，寻找有分寸的地方。
我住在小商品市场边，当然，选择附近的店理发。有一家兄弟开的理发店，虽没店名，但他的名声整个路桥街，都知道：“哒哒啼。”第一次，我听他的名，我以为“哒哒提。”西藏来的。起这样的名字。
那次，我去剃头，仅是他的兄弟一人，在忙着。他说；“哒哒啼，等一下就来。十点钟上山，近，下包。”
不解的人定听得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包括我在内。我又不好问。还有好几个人排着，在看报纸。我知道，老剃的人定听懂他的意思。而我忙坐着，翻着报纸。
哒哒啼回来了，有一班人马，气气喘喘地拿着洋鼓洋号，忙往后间走。有人轮着，忙坐上理发椅，等。哒哒啼出来，点上一支烟，拿起围巾，忙往顾客前胸盖，毛巾往客人后颈围，把客人的领头，往里压。我看着哒哒啼，拿起电推子、小梳子，准备剃。嘴上的烟灰长长的，哒哒啼拿小梳子的手指，一夹，往地上甩。而后，开起电推子，听了几下子，关了。用拇指调整了做中轴的螺丝钉，又开起。好像刚才有人动过一样。哒哒啼一手用小梳子，撑起头发，一手电推子，推。里面忙活的伙计，出来，跟哒哒啼说：“子包钿拿来，没说吃饭。”“说好了的，是不管饭。”“都快一点钟噢？”“这有什么办法。”“噢！你忙，我们走了。”那时，我刚好要小便，跟着他们出来，走出十几步，他们说开了：“哒哒啼，说好了不管饭，没关系。自己向主人家要，说：都快一点钟噢。主人家觉得过意不去，拿出钞票，一人十元钱，哒哒啼一个人独吞了。”“听说吹号陆拾伍元一个，哒哒啼给我们四十五元一个。”“格贼，赚死。”
我才知道，他叫哒哒啼，是诨号，吹号的别名。他家祖传，还出租洋鼓洋号。
我小便的地方，刚好与他们分路。等我回来，哒哒啼已经给下一个客人，剃。他的兄弟，也刚好换一个客人。
哒哒啼看有客人等，剃头的速度，就快。剃成的头，就不用提了。许多人来这里剃头，是冲着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剃头仔细不说，用的工具比哒哒啼多好几倍。电推子推了，必用剪刀，剪。剪刀用了，必用去薄剪刀，修理一遍。而后瞧瞧发型，洗头。头洗好了，哒哒啼如果没碰上刮胡须的，就准备下一个了。哒哒啼的兄弟，先将客人的坐椅，摇下。用肥皂刷揩来肥皂，刷在八字髭、下巴颏儿、鬓角胳腮帮子边，用手使劲地捏、揩、抓。而后用毛巾，热气腾腾的毛巾，双手拧时都要甩手的那般烫，罩在客人的脸上，让客人的脸上，一遍热气氤氲。而客人，只有鼻腔出气。他的兄弟，一刻不停，就搓剃须刀，磨得“嚓嚓嚓”有声，那块布就是例证。剃须刀磨好，客人脸上的热气，就是鼻腔里的空了。他用双手，卷起毛巾，使劲地揩。全揩红了，再用肥皂刷重新揩上肥皂，揩成肥皂沫儿，再用热水毛巾，拧一下子，盖在客人的脸上。他将客人的额角、耳朵毛、眉毛角，先刮。刮好后，拿起毛巾，缠成擦背状，重新揩。而后开刮。客人的胡茬，不管硬到什么程度，粗到什么程度，经过这么一折腾，胡须一刮就光。胡须刮净后，刮眼睫毛、眼腔边毛、鼻子毛、脖子后颈毛。用长剪刀伸进客人的鼻腔里面三五公分，剪鼻腔的毛。剪后捏捏你的鼻子，使人觉得鼻腔里满是新鲜的空气，在流动。经过这样复杂的工序，客人的脸面，自然影镜般光亮。人家再涂上胭脂，让客人的脸面，不觉紧搐着。哒哒啼已经给客人剃成狗刚啃过了样，全靠他的发膏、吹风机加工，掩盖。而后，洒上定型剂，用手将头发，长的头发，压一压。就准备接钞票，又是下一个，我？轮到我了。我呆了。我有点无奈。哒哒啼的嘴，开口了，还有什么好说。只怪自己倒霉。我以为，今天，他的兄弟让给我一回，不过份吗？等这么长。现在看来，下一次的事。后面已经排长了，轮得到是谁？我坐上。哒哒啼点烟，一支烟，在嘴里舐着，一个客人的头，剃完，一支烟刚好剩下灰烬，接钱，下一个，换烟。从没浪费过。
我又不好意思推让，谁都知道，哒哒啼的手艺，是人家的半斤八两。难道谁愿意让哒哒啼剃成狗咬样呢？
哒哒啼见我有点年纪，没先前那样放肆。哒哒啼稍微仔细点，慢半拍子。有人进来找哒哒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