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聚贤斋喝了些热茶后,苏烨的胃痛渐渐消退。
若林拿来几帖草药撂在他的案头,道:“我偶尔也会犯些胃疾,虽不及苏先生严重,但一发作也是难受至极。这草药是苏州最好的大夫桑茵所配,专门用来调理肠胃的,有病可以治疗,无病也能预护,先生不妨一试。”
苏烨谢了若林,却不想令其破费,而不肯收下。两人一阵客气过后,依旧没有结果,终听有人插进一句:“他还欠我一百两银子,苏先生如有介怀,直接给他几块碎银,当是买的好了。”
此刻,聚贤斋内仅有三人,周忘杨原想趁着安静,准备一下明日授课用的琴谱,结果碰上若林婆婆妈妈地在此施送人情。
苏烨不知周忘杨喜怒无常,翻脸如翻书,好奇问道:“啊?怎会欠了这么多?”
“此事说来话长。”若林笑了笑,见苏烨执意不肯无偿收下,他也不好没脸没皮地管别人要钱,心道,往后住在同一间寝厢,自己要是得了空闲,替他煎上一副,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大门被轻轻叩响,随之进来的是学生邵洛轩。
若林问:“洛轩,孟季常那里都安顿好了吗?有没有告诉他仁班的课室在哪里?”
邵洛轩点头,轻声道:“都已经办好了,我来是捎封信给苏先生。”
并未提及中午在饭堂的事,对于展儒的行径,邵洛轩像早已习惯。他从袖中小心地取出一封信件,递给苏烨,说:“我刚才经过书院门口时,正巧碰上前来送信的驿使,就代先生收了下来。”
“有劳了。”
苏烨坐在座椅上,探手去接,不知为何,邵洛轩却没有松手。
僵持间,苏烨抬头,却见那瘦弱的学生也直直盯着他,一改以往死气沉沉的静谧,上方那双深邃的眼睛中,仿佛蕴藏着庞大的力量,逼着自己沦陷其中。
下意识想要松手,手臂却僵直着,无法动弹。苏烨努力开口,竟发现自己连发声的能力也猝然丧失。
“周……”
模糊的字节从唇中吐出时,却轻微得连自己也听不清晰。苏烨勉强将视线瞥向周忘杨与若林,却惊觉他二人根本没曾发现,各忙一边,偶有交谈。思维还在运转,身体却无法动弹,这种状态就好像……鬼压床!
猛地一用力,信件从邵洛轩手中抽出,被束缚的身体顿时解禁,苏烨警惕地盯着邵洛轩,对方却有些畏怯地移开目光,低道:“送信的驿使说这是份急件,先生快看看发生了何事。”
关切的话语却隔着极远的距离,听在苏烨耳中,显得很不自然。难道……那场梦魇只是笼罩住他,连邵洛轩也没曾发现?
机械地拆开手里的信件,苏烨仅看一眼,纸片便从指间飞落,人则怔在座椅上一动不动。
“出了什么事吗?”
六组红木案椅中,周忘杨与苏烨对面而坐。经他一问,苏烨尴尬抿唇,捡起书信,胡乱地塞进一叠书中,说:“我父母共有二个孩子,小妹为人刁蛮、任性,极不懂事。半年前,家里才为她置办了嫁妆,嫁去邻村一户人家,今日我却收到她寄来的休书一封,说和婆家人起了矛盾,人家要把她赶出家门。”
苏烨所言,听得另三人啼笑皆非。
若林道:“人言长兄如父。那么,苏先生要不要回乡处理一下令妹的事?”
苏烨摇头:“我那妹妹自小被爹娘宠坏了,逢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找人善后。此次,她要真被逐出婆家,也是咎由自取。”说着,他携起书卷,起身道:“授课的时间差不多到了,我先去课室了。”
出了聚贤斋,步行片刻就到了仁班的课室。邵洛轩进门后,坐到头排靠门的位置。苏烨跟着迈入,碍于天气阴沉,整间课室显得有些昏暗。
目光大略一扫,发现二十个学生中有两名缺席,苏烨走至讲桌前,放下书卷,从中抽出一张仁班的学生名单。正要对照点名时,却赫然发觉,纸上的字迹竟模糊得难以看清。他使劲闭了闭眼,再去细看,纸上依然混沌一片。
怎么可能?这明明是自己刚从学生卷宗里,摘抄下来的。
抚过纸上扩散的墨迹,苏烨只感那些黑点像是有了生命,在他眼前扭曲、幻化着,却硬是与他作对,凝不出一个成形的字来。
讲桌上的老师发了愣,底下的学生也开始交头接耳。孟季常坐于后方,浓眉微皱,忧心地望着苏烨,却见对方脸上的疑惑蓦然消失,改换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此刻,纸上一排学生的名字跃入苏烨的眼中,他连忙念道:“李……”
就要出口的第二个字,被生生吞回了口中,苏烨瞪大了眼,死死盯着手中的那份名单。
李暮?!
为何他新抄的名单上,竟会出现已死的学生名字?
目光急急向下——李暮,还是李暮!
整整一张纸上,仁班学生的二十个名字,竟刹那间统统替换成了李暮!
“在……”
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回应而来,如此悠长,如此冷冰,好似是从冥界传来。
冷汗从苏烨颈上滑落,他目向讲桌前方,很快锁定了最角落的那个位置。那里垂头坐着一个人,他的头像是受了重创,痉挛、摇晃着,随着那颗头颅的渐渐抬起,苏烨的心跳也愈加变快。
恐惧,在看到那块被扒去表皮,肌肉外露的胸膛时达到了顶峰。苏烨向后一退,猛地撞到墙上。
真是李暮!
强忍着胃中翻江倒海的呕意,他弯下腰,紧紧捂住嘴。一瞬间,他仿佛置身在记忆中那个令人窒息的房间。房内,一具白皙的躯体正蜷缩在角落,遍体鳞伤,瑟瑟发抖。
前方,烛光微亮,没能带来光明,反将恐惧的源头照得愈加清晰——一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脸,在烛光的映称下,朝着墙角那人步去。滚烫的烛油从上而下,滴落在长长短短的伤口上,疼痛与耻辱像一支劲弩,瞬间射遍全身——
双手环着双臂,苏烨剧烈一颤,怪异的举动也引得学生们大为吃惊。孟季常站起身,直接步上讲桌,推了推苏烨,大声唤了他几声。
晃动下,苏烨终于回到现实,抬眼再看,角落的座位已经空无一人,名单上的二十个名字也清清楚楚,排列有序……
莫非真的有鬼?
对孟季常点了点头,苏烨令其坐回原位,随后问道:“班里空出的两个座位,是何人所坐?”
前排有学生答道:“回先生,是展儒与郭禄高。”
低低沉吟了一句,苏烨强行收拾好心情,开启书卷,把话题引去教学之中。
相比苏烨,周忘杨的第一堂课则十分顺利。缺席的依旧是展儒与郭禄高,周忘杨没多余的话,只是让邵洛轩代为记录。要是有人翘掉他的课,数满三次,就直接移交给两位院士处置。仁班的学生看出这名先生处事严苛,不太好惹,也自然有所收敛。
众学生中,数新生孟季常的基本功最令周忘杨满意。他的右手八法,掌握得十分熟练,拨出的散音浑厚有力,气势磅礴,加以时日,必当可以奏出一手好琴。
酉时已过,夕阳斜下。
周忘杨解散了学生,捧起赤兰震宵,正欲离开,就见孟季常向他走来,颔首请教:“先生,我奏琴时,左手泛音始终无法驾驭得当,不知勤练哪种指法,可以改善?”
左手泛音,需用左手指尖轻按在琴弦泛音点上,拨弦一瞬,指尖猝然松开。动作好比蜻蜓点水,不可施力过重,亦不能拂过无声。
周忘杨打量了孟季常一番,放下古琴,举起他的手,仔细看了看。
“你左手五指虽够修长,但却太过强劲有力,跟着杨敬先生习武确是不可或缺,但想要奏出优柔、温婉的泛音,反倒成了一大障碍。”
孟季常的食指,上下均有一个浅浅的伤口,犹如一把小小的锯刀刀刃。见周忘杨的目光落到该处,他解释道:“哦,无心之失。练琴时,一时心急,挑断了琴弦,弹伤所致。”
凤目移视开来,周忘杨沉默了一阵,从讲桌上拿起一本琴谱,递去:“这本《阳关三叠》是我少时得师父所赠,乐曲以五声商调反复变幻至结尾。其中渐缓、渐弱的变奏方法,你要能摸索清楚,克服左手泛音的缺陷也不在话下。”
所谓《阳关三叠》,是由诗人王维的名篇改谱而成,因其年代久远,曾一度失传。直至本朝开国,百废俱兴,该曲谱方得重见天日,被刊印成册,据称整个神州一共只有百本之多。
见此贵重之物,孟季常一惊,婉拒说:“如此珍贵的琴谱,又是周先生的师父所赠,先生还是珍藏在身边得好。”
周忘杨淡道:“这本琴谱,我曾练了千遍不止,早已烂熟于心,给你可比我留着,当成摆设要强。”
语毕,他立觉这话有些耳熟,目光随之落到讲桌上的赤兰镇霄,赠琴人杨敬的眉目顿时从眼前闪过。想起对方有意无意地多番示好,周忘杨扬唇一笑。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突然,课室外响起一阵骚动,大批学生簇拥而过,有人高喊道:“仁班有人在钟楼上寻短见!就在书院门口!”
“先生,是仁班的学生!”孟季常闻言,惊道。
这个仁班果真不让人省心。
周忘杨暗叫不妙,把乐谱往孟季常手里一塞,迅速朝课室外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