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午时过后，若林陪同周忘杨到饭堂就餐。时逢学生下课，饭堂内人头攒动，两人端了饭菜，坐到一张长桌前，恰逢苏烨。
这时的他，气色已好转了许多，对周忘杨与若林客气道：“先前让二位受惊了，我这胃病反复无常，实在是件烦心事。”
若林道：“往后，我与苏先生同宿一间寝厢，你身体欠佳，要有什么需要，招呼我一声就行了。”他说完，刚要动筷，靠外的肩膀突然被人猛撞了下，身子向前一倾，险些碰翻桌上的饭菜。
“莫院士……莫院士回来了……”
一个身形肥硕的学生撞了若林后，却像无事发生，口中念念有词，眼神空洞地继续向前。他像是看不到边上有人，一路盲目前行，接连撞人，惹得骂声一片，却依旧停不下脚步。
苏烨霍然放下碗筷，警觉道：“周先生，你听到那个学生嘴里说了什么吗？”
周忘杨点头，接着二人同时站起，疾步拦下前方的学生。苏烨张口先问：“你在哪里见到了莫院士？是在书库大院的小楼里吗？”
那学生肥胖的身躯经历了一路冲撞，随着喘息开始起伏，他的视线没有焦距，跃过苏烨，落在了远处的某个地方。尽管眼睛无神，但他的脸上却涌现着奇异的潮红，显得十分兴奋。
“有鬼！”
胖子突然一声高喊，惊得原本喧闹的饭堂陡然静了下来。
“没有下身，用手拖着身体，肠子拖了一地，看起来……看起来像个肉色的蚕蛹……”
胖子的比喻引来一片唏嘘，用餐的学生大多没了食欲，向其投来震惊的目光。然而，胖子却浑然不觉，自顾自继续：“莫院士说，他的亡灵之所以回来，是为寻找丢失的上半身。要是仍旧找不着，他不但要扒李暮的皮，还要把你们一个个全都……嘿嘿嘿！”
可怕的笑容浮现在满是油光的脸上，胖子如喝醉般指向周围一圈人。
砰！
一记瓷碗摔桌的声音从边上传来，大家闻声看去，一个叫“展儒”的名字随即出现在众人低语间。
此刻，展儒满面肃杀之气，他猛地踹开碍脚的桌凳，一步一步，向那说话的胖子走来。
被他凛冽的气势一震，胖子的神质竟也清楚了些，即刻绕到周忘杨与苏烨身后，从二人中间探出脑袋，嚷道：“展儒！你欺负别人也就罢了，我郭禄高可不怕你！李暮死了，我看下一个要被披皮的就是你！”
眼看展儒慢慢走近，郭禄高已是吓得直咽唾沫。岂料，展儒却是看也没看他一眼，直接擦身走过。
“起来！”
一声厉喝过后，众人的视线又落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上。
邵洛轩想不到，哪怕是与自己丝毫不沾边的事，展儒也会迁怒而来。手中捧着的汤碗正不住晃动，知道迟疑只会惹来更大麻烦，邵洛轩放下碗，站起了身。
含带怒火的目光灼烧着面前那张苍白的脸，展儒单脚踩上长凳，顺手操起桌上的一瓶辣椒油，一股脑倒进桌上的汤碗里。
“喝了。”
听似漠然的语气却带着愤怒，展儒把汤碗推向邵洛轩。
碗中，赤红色的汤汁冒着热气，光看就已辣得舌尖轻颤。邵洛轩脸上带着无奈，低头看了看那碗面目全非的汤，接着伸出颤抖的手，慢慢捧了起来。他原就患有喘症，那碗红汤几乎可以要了他的命，犹豫了一下，他还是端着碗朝嘴边靠去。
若林人在后方，心中斥责展儒欺人太甚。眼看邵洛轩真的要喝，他实在忍无可忍，刚要上前阻拦，就见一只修长的手伸到邵洛轩眼前，夺下了汤碗。
“乡试虽不必考乐理，但要是我与院士商议一下，取消你的报名资格，应当不难。”
一张冰冷、俊逸的面容突然挡在了邵洛轩前方，令展儒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周忘杨的眼睛十分漂亮，眼睑单薄，眼睫浓密，长长的眼线微微上扬，然而就是这双无与伦比的丹凤亮目，却有着如利刃般凛冽的目光。
“周忘杨？”
早在僵尸案中，展儒就已见过此人，今日再见，矛头却是朝向了自己。微怔了一下过后，他道：“我与邵洛轩之间的事，用不着旁人来管。”
话音刚落，周忘杨身侧又有一人站出，接过他手中的汤碗，盯着展儒，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碗汤你要是喝得下去，我便马上如法炮制，让邵洛轩饮下。”
愤怒的眼猛然转向新来的缀术先生，苏烨的不卑不亢，反让展儒脸色顿变，胸中怒火熊熊。
“怎样？喝还是不喝？”苏烨把碗凑到展儒眼前，追问。
周围的学生跟着起起哄来，就连刚才精神异常的郭禄高也小声道：“哼，准是怕辣，不敢喝了。”
耳边嘈杂的议论声，嗡嗡不散，吵得展儒青筋直跳。眼皮底下，那碗红汤正刺激着他的视觉与嗅觉，逼迫他作出一个了断。
长久的对峙下，展儒只感浑身的血正往头上涌，手背的血管也一一凸起。满是愤怒的眸中倒映出苏烨淡然的神情，展儒一咬牙，抬手想要掀碗的同时，一个人影猝然贴近他的后背，瞬时将他钳制，单手反剪，扣到身后。
“要敢再动一下，休怪我废了你这只右手！”
突如其来的变数，令所有人为之一震，连周忘杨也讶异地看着那突然出手的年轻人。若林从后走来，确认道：“你是新来报到的孟季常吗？”
年轻人手提行裹，肩上还背着一把长长的古琴，他一手押住展儒，微侧过脸，颔首道：“正是。您是书院负责接待的惠先生吗？”
若林摆手：“不过是处理些内务杂事，可别叫我先生。你的寝厢已经安排好了，就是和……”意识到孟季常一手钳制住的人，就是他日后的室友，若林一顿，没继续往下说。
猜出了对方后半句没说完的话，叫孟季常的年轻人也没松手。
先前，展儒抬手的动作绝非是去接碗，而是想将汤直接泼出，要不是被人出手拦下，势必就要伤及苏烨。
猛地把展儒撂到一边，孟季常立于周忘杨与苏烨面前，恭敬行礼：“学生孟季常，见过二位先生。骆院士称我被分在仁班，让我先来此寻找两位。”
周忘杨略一打量，身前浓眉大眼的新生风尘仆仆，略带沧桑。他应是有些功夫底子，故而身材魁梧，肩宽胸阔，结实的双臂孔武有力。
一侧，苏烨的眉宇又纠结了起来，此刻，他腹中绞痛突然而至，刹时窜遍全身，额上立即冒出细密的汗珠。
孟季常下意识要去扶的手，伸到一半，却硬生生地收住，他张了张嘴，问：“先生可有大碍？”
“我没事……”苏烨硬撑着，向边上挪了一步，退到饭桌边坐下。
凤目斜去，周忘杨的视线移向年轻的缀术先生。苏烨的长相是男子中少有的精致，白皙的脸上，惟有两侧耳垂延及周边的烫伤，显得略微不足。
到底是何原因，会让他在这两处留下创伤呢？
思虑片刻，周忘杨缓过神来，叫来若林，先把苏烨扶去聚贤休息，又唤起心神未定的邵洛轩，差他领新来的孟季常到寝厢安放行李。
展儒跌坐一旁，咬牙看着邵洛轩与孟季常就快离开，他心有不甘，用力踢起一条长凳，向二人横扫而去。
不曾想，背对他的孟季常却像脑后生了眼睛般，一抬肩上的古琴，登时挡住长凳，再一施力，长凳即刻如鞠球般弹回，直直撞向展儒的膝盖，引得他一声低呼。
周忘杨心下疑惑，照先前那凳子飞来的冲力，势必是会撞损琴身，然孟季常的古琴却如兵器般抵挡自如，难不成是用钢所铸？
“哈哈，中了中了！”
短暂的清醒过后，郭禄高的神质又陷入昏昧，他傻呵呵地击了几下掌，突然又怅然若失，拉着脸朝来时的方向颓然步去，再度念叨：“莫院士回来了……他回来了……”
“蠢材！”展儒瞪着疯疯颠颠的郭禄高，啐了一口。
周边的学生们见没热闹可看，大多各归各位，继续用饭。展儒咒骂着站起身来，一瘸一拐，要往外走，又听背后传来叫唤：“站住。”
展儒并没转身，拖着腿继续往前，只问：“周先生还有何贵干？”
“邵洛轩做错了什么事？”
恢复了喧嚣的饭堂内，周忘杨的声音隔案传来，听似平淡的一问，却令展儒脚步停滞。
“不过是看他太不顺眼……”
话一出口，展儒立觉后悔，这样的理由在这样的人面前道出，想必极其苍白。不出他所料，话落之时，身后果然响起一阵笑。
“在学堂里，不受欢迎的学生不应都是被群起而攻的么？又怎会惟独你一人特别针对他？”
面对这接连两问，展儒也笑：“呵呵，周先生知道得如此清楚，莫非少时就经常遭同窗孤立、排挤？”
“并不是所有看起来碍眼的人，都会畏惧惶恐，坐以待毙。”纤长手指掸了掸衣襟，周忘杨自然地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见展儒站着没走，他接着道：“邵洛轩性情温和，应当不至于成为众人的眼中钉。所以，我就很想知道，他究竟哪里得罪了你，让你始终无法释怀，频频刁难于他？”
饭桌对面，展儒的手突然成拳，紧咬的牙关中低低透出模糊的字句：“他这个妖人……”
“什么？”周忘杨追问。
可惜，展儒的嘴已经闭上，且不打算再度开口，倔犟地拖着疼痛的腿，踉跄而出，没给周忘杨再问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