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着骑射场的外围而行,二人很快便到了南面的聚贤斋。书斋前方,一条青砖铺设的甬道宛延而来,两侧摆放着上等盆栽,令步入者顿觉心旷神怡。到了楼前,若林低声叩门,听得骆渊亭的回应后,方伸手推门,引领周忘杨进去。
整间聚贤斋,四墙各有四面书架,汗牛充栋,群书环绕。正对大门的墙面上,挂有万师之表孔圣先师的巨幅画像,像下共有六组红木案椅,配以文房四宝,分列两排,互相抵靠而摆。布置、格局十分典雅、考究。
院士骆渊亭见了周忘杨,立即将他介绍给同在聚贤斋的另两位先生。其中一位年纪较大的长者,神情肃穆,向周忘杨一颔首,算是见过,接着便夹起书卷,启门而出。
“那是书院的副院士杜喻,教了一辈子的孔孟之道,脾气古板的很。周先生初来乍到,还要多多习惯才是。”
周忘杨目视而去,望向说话的中年男子。
那人年纪约在三十五六,面上还带着没睡醒的倦容,他展臂伸了一记懒腰,随后摸出三枚铜钱,掷在桌上的经卦图上。
“‘武曲’、‘廉贞’?”
微微的惊讶写在男子的脸上,他蓦然回头,问骆渊亭:“院士,还有人要来书院吗?”
“邓先生向来占卜便知,怎么今日多此一举,问起我来了?”骆渊亭调笑了一句,向周忘杨介绍:“这位是邓先生,字蓬山。曾在国子监教授地理天文,对占卦、抚乩极其精通。”
相比一般师长的严谨、端庄,邓蓬山着装随意,举止散淡,显得十分不拘小节。周忘杨正要与其寒暄,他却突然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口中念叨着:“武曲星五行属金,这类人性情刚毅,常为人中龙凤。这等人到了书院倒也不是坏事,可那廉贞星……”
语罢,他蓦然瞥向周忘杨,目光锐利,好似要在对方身上盯出两个洞来。
“蓬山,你怎么又犯起老毛病了?”骆渊亭深知邓蓬山的脾性,忙插话:“周先生是经知府齐大人引荐,来书院教授乐理的。你要展示占卦之术,也该等晚些再……”
“廉贞星位处北斗第五,五行属木。属此星相之人大多性情偏颇,孤芳自赏,易走极端。”像没听到骆渊亭的话,邓蓬山自管自道:“且廉贞星命带戾气,一生沉浮于是非旋涡,所到之处,也必定要成是非之地。”
摸了摸自己挺拔的鼻梁,周忘杨无奈一笑。
孤芳自赏还谈不上,易走极端也尚未看出。但说到性情偏颇,到哪儿,哪儿就要萌发事端,或许在不少人眼中,自己确实傲慢、矫情,碰多了凶案基本就与灾星等同了。
“邓先生的占卦之术果真高超。”周忘杨微扬唇角,“不过,阁下没能及时算出这书院中暗藏的杀机,没使死去的李暮避过血光之灾,却是可惜。”
他话中带着讽刺,令书斋内的氛围立即紧张了起来。
谁料,邓蓬山却突然大笑:“哈哈哈,想不到周先生还真是‘廉贞’的性子,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边上,若林圆起场来:“邓先生平日就爱说笑,我还被他算成‘命犯桃花’……”
“桃花三月盛开,又恰逢子时万物暗昧,正是****滋生,兴风作浪的好时机。”邓蓬山话峰又转向若林,“小惠,你的八字桃花太重,可要小心命里出现的那些女子。”
“还那些女子……”若林面上抽搐了一下,“邓先生,你就饶了在下吧。”
正当众人被邓蓬山的古怪言论,弄得晕头转向之际,身后的大门又被叩响。骆渊亭一听,脸上神色微变,整了整衣装,亲自步去开门。
门启一瞬,骆渊亭微微有些语塞,半晌才说:“原来是杨先生到了,有失远迎。”
骆渊亭畅开大门,随之步入的是一名挺拔的青年。他一身黑色马装,配以阳刚、俊朗的外貌,着实令人眼前一亮。
入屋后,青年目光四下一扫,最终落在周忘杨的身上,面上刚毅的线条立即柔和起来,热切道:“那把赤兰震霄,公子用得还习惯吗?”
从那青年进门起,周忘杨就已认出,是在琴行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赠琴人,此刻听他发问,便微笑道:“无功不受禄。那把琴我替兄台保管着,既然今日再逢,回头我就去拿给你。”
青年挥了挥手,浓眉之间喜悦不减:“宝剑赠英雄,红粉配佳人。我看公子是个通晓音律之人,那琴给你可比给我要合适。”
他说话时,门外突然风风火火跑进一个人。来者是李裕泉,一进书斋就对骆渊亭急道:“院士,苏先生身体有恙,我刚跑去照料他,没来得及去迎杨先生。刚问了一个在钟楼值日的学生,说看到一个陌生的公子进了书院,不知是不是他……”
他一串话说得又急又快,骆渊亭抓不住机会插话,只得低咳两声,视线向边上的马装青年瞥了瞥。
李裕泉回过了神,看向那青年,马上堆起笑,殷勤道:“原来杨先生已经到了,实在是招呼不周。”
接着,他又换了张嘴脸,侧身问若林问:“那两间叫你收拾的厢房,归置干净没有?”
若林道:“已经安排妥当了。”
骆渊亭向外张望了一眼,问那青年说:“之前收到杨先生的书信,称有一名随行侍女,怎么不见她人?”
“哦,我差她去城中办些事务,估计要到天黑才能赶到。”
一身普通的骑射装束,掩不住那青年举手投足间,显露的雍容气质。他像是并无兴趣知晓进入书院后的种种安排,视线移回周忘杨身上,又要与他攀谈,忽听一人说道:“书院的厢房好像只有副院士以上的级别,才可一人独用一间的吧。”
孔子像下,说话之人正靠在案边,拨弄着经卦图上的三枚铜板,头也不抬,问:“小惠,现在书院寝厢的床位是否紧张?”
“杨先生是经得骆院士同意才……”
一边,李裕泉插嘴去答,却遭邓蓬山冷冷一问:“你也姓惠?”
被他气得说不上话来,李裕泉只得听若林如实道:“下个月还有几名新生要进入书院,眼下寝厢的床位已经没有空余,届时必定要在个别寝厢另加床位。”
骆渊亭听出邓蓬山又要生事,赶紧道:“杨先生是得京城国子监大力举荐,来此教授马术、骑射的,自然是不能怠慢。”
京城国子监,天朝最高学府,幼辈王孙、后备官宦的专用学堂。能于国子监中教学之人,官位从六品至三品不等,且必是在其授业领域中,达到顶峰的水准。
邓蓬山抬首,向那英挺的青年投去一道狐疑的目光:“敢问先生全名叫什么?怎么过去我们从未照过面?”
“邓先生记性不好,你在国子监教天文时,我还曾与你夜议星象。五年前,你突然辞官要走,我又碰巧不在京城,特地修书一封,想要挽留,可等我回到国子监后,你还是已经离去了。”
当当!
手中把玩的铜板突然落地,原先质疑在听到青年那番话后,陡然消泯,邓蓬山的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有些激动地想要确认:“你是……你就是……”
“我是杨敬啊。”青年咧嘴笑了笑,“怎么样,太久不见,认不出来了吧?”
“杨敬……”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邓蓬山望向案上的经卦图。看来,这武曲星果真如约前来了。
想起邓蓬山之前提得床位之事,叫作杨敬的青年爽快地对骆渊亭说:“要是房间紧缺,就让我的侍女在书院附近找家客栈住下。我也不必一人独占一间,他呢?要是没人与他合宿,我可以和他一起。”
杨敬口中的“他”,指得是周忘杨。
头一次碰到如此热情之人,周忘杨觉得有些别扭,道:“书院的一番心意,杨先生还是不要辜负得好,何况我已被分配好了寝厢,不便再作调动。”
骆渊亭附和说:“是啊,杨先生就别再推诿了。你初入关睢书院,不如我先让人带你四处游览一下?”
李裕泉毛遂自荐,立即站了出来,杨敬也没意见,说了声“好”,准备随他离开书斋。走过若林身边时,那身飒爽的马装突然停了下来,浓眉下乌黑的眼微微一亮,杨敬询问道:“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
若林一愣,转而道:“杨先生贵为国子监的授业师长,在下祖籍不过是在河南一处荒野之地,从未涉足过京城,应当不曾见过。”
“哦,那许是我记错了人。”再度看了看眼前样貌斯文的男子,杨敬应了一句,接着便在便随李裕泉步离了聚贤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