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我带着重姝去看戏,卫勉如约而至,先我们一步到了戏园,萧湛陪了他一起来,重姝躲在我身后不言不语,也没有扭扭捏捏,就是东张西望当没看到卫勉,一路就这么端着进来了,找了个好位置坐下以后就招呼我们坐:“舅舅,母后,你们也坐吧。”
我和萧湛对视一眼,颇为无奈,想也知道重姝这是唱的哪一出,得亏卫勉好脾气,不然遇上这么个走刁蛮公主路线的,谁家公子都要望而却步了。
李长德好心地端上来戏本子,我说:“今日是哀家请公主和卫大人来看戏,给他们俩点吧。”
卫勉面带三分笑,颔首:“请公主先点。”
李长德把戏本子给了重姝,重姝撅着嘴翻来覆去地看,瞥一眼卫勉,问:“卫大人猜猜看本宫想看什么戏?”
猜你个头啊猜!
卫勉想了想,说:“微臣不知道公主要看什么戏,但是微臣保证公主要看的戏,一定会是微臣要看的戏。”
我抖了抖,往萧湛身边挨了挨,跟他咬耳朵:“你确定这是咱们平时见到的一丝不苟的卫勉?挺会酿糖蜜的嘛,啧啧,不得了,看来阿姝今天是要缴械投降了,我看她端不了多久。”
重姝忍了忍,随手一点:“那就来个武松打虎吧。”
忒重口了啊。
点完戏,重姝正襟危坐,也不说话,我又挨过去跟萧湛窃窃私语:“冷场了啊。”
萧湛平静地回答:“你也管太多了,现在就看他们两个人自己了。”
我感慨着:“刚刚那句话,要是对我说的,我肯定都笑出声儿了,想想当年你是怎么捕获我一颗芳心的,我都不想承认是我先看上你的。”
萧湛笑了,抬手摸了摸胡渣子:“我不记得我会酿卫勉那样的糖蜜,那你是看上我哪点?”
说的我都要脸红了,扭扭捏捏地说着:“我那时候跟风,喜欢冷冷的,沉稳的,正好现成有一个,我就瞄上了,那你呢,你看上我哪里?”
对,这其实是一个困扰我很多年的问题,我哪儿都不突出,说穿了就一个丞相家大小姐的身份撑着,别的真的比不过别人家的小姐,萧湛到底当初是看上我哪点了?
他继续摸着胡渣子开口,正好戏台子上嗪嗪锵锵地开演了,他轻咳了一声,说道:“我喜欢沉稳且不张扬又耐看的,正好现成有一个,我就瞄上了。”
如果说卫勉刚刚那个是糖蜜,那萧湛就是一碗清水里和了几粒糖,其实他那些个情话,真的很直白,有时候甚至没有美感,可就是每次都能把我的心勾起一个尖尖角。
我也跟着轻咳了两声,退回原位坐好,以彰显我太后的威严,算了,也别威严了。
台上虎还没出来,这边皇上驾到了。
重姝不情不愿地跟重晔打了个招呼,又坐回去,气鼓鼓的不说话,还朝着卫勉哼了一声,卫勉一笑而过也不跟她计较。
重晔瞥过来看了我和萧湛一人一眼,甩了个袖往另一边坐下了。
发脾气给谁看呢,年轻人,一点都不成熟啊,把火气写在脸上会吃亏的。
我大约是从武松上山开始打瞌睡,等我手一滑没撑好头醒过来的时候,武松已经快把虎打死了,我睡眼惺忪地回头看重姝和卫勉的进展,意外地发现这两个人相谈甚欢。
我用手肘顶了顶萧湛,惊奇地问:“他们俩这么快就聊上了?还聊这么开心,他们说什么呢?”
萧湛诚实地回答:“卫勉给阿姝背了大半本《水浒传》。”
我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所以你就一直在这儿听?你也不怕他们说些什么别的话,膈应你啊,偷听可不好。”
萧湛奇怪地看我一眼,似笑非笑:“不是你问我他们两个人在说什么的么?”
我悻悻地不说话,瞄了一眼旁边的重晔,也是一脸的不高兴,黑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又问:“那重晔呢,他来干嘛?我不记得我有叫他来过,来了也一句话都不说,算怎么回事?”
重晔一个人坐在那里跟顺风耳一样听见了我这句话,扭过头就说道:“这是朕的皇宫,朕来听戏有什么不对的?”
我说:“对哦,怎么会不对。”
重晔哼了一声继续别过头去看戏。
所以说重家人一个个都是脑子有问题的真是说的一点都不为过,先帝脑子不好使,重欢也有问题,重姝笨一点也就算了,重晔算是有毛病中的翘楚了。
身为一个翘楚,他也算是蛮拼的。
嗪嗪锵锵唱完武松打虎,又开始唱四郎探母,终于在四郎跟他妈声泪俱下的时候,卫勉用大纲式的说法给重姝说完了一整个水浒传的故事。
我感慨了一句:“一百单八将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几乎死完了,你看你那个宋江,多义薄云天的,一杯毒酒,什么都没了。”
萧湛也跟着感慨:“虽然结局可惜了,但是至少过程是惊心动魄的。”
我问:“那如果是你呢?如果你所有的努力也是惊心动魄的,值得后人传颂的,但是结果也是一杯毒酒,你要不要?”
萧湛沉默了一会儿,侧头看我:“如果没有你,我绝不后悔,就算是一杯毒酒也在所不惜,只可惜一直有你,我就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又是好一阵沉默,我问他:“那要是我的结果是一杯毒酒呢?”
他侧头看着我,一字一句:“我同样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真情使然,我一直相信萧湛从未变过。
今天的这场戏,有些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虽然总体来说让重姝和卫勉两个人接触一下确实没什么错,还促进了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我还顺带套了几句萧湛的情话来听听,但是重晔至始至终都跟个局外人一样,来去都不带走一片云彩,他没有说什么,我们也没有说什么,就好像是一个过客一样。
回去之后,重姝心情大好,蹦蹦跳跳走路都带飘的,我很是鄙视她,拉着她发牢骚:“哟,这不是前几天还誓死不从的安平公主重姝么,今天怎么了,这是撞桃花了还是怎么着啊,这么活泼的。”
重姝倒着走,一脸的无所谓:“是么,我前几天这么说过么,好像没有吧,母后你一定是记错了……。”结果脚下绊到门框直接摔进去了。
小珠很好心的去扶她,重姝就自己站起来拍拍屁股:“我没事儿,小珠你不用扶我。”
我表示同意:“对哦,你怎么会有事哦,都被一个卫勉冲昏头了怎么会有事,爱情的力量是可以冲淡这点点皮肉伤的疼痛的,是吧。”
重姝一撇嘴,轻轻地哼了一声:“就知道你们都喜欢嘲笑我,真讨厌,人也是要接触的嘛,那我现在觉得卫勉不算坏啊,至少还过得去嘛。”
我十分语重心长地劝解她:“人嘛,不能光看表面啊,要学会深入接触啊。”
重姝吐了吐舌头:“我知道啦,只能说卫勉今天过了第一关,还算能如得了我的眼了,后面嘛……看他表现啊。”
我心好累:“下次你就自己约他看戏吧,我不奉陪了……。”
重姝泪眼汪汪:“母后——我羞涩——”
羞涩你个头啊羞涩!
我宽慰她:“别这么说,羞涩就算了,你还是好好相亲吧,要是真的觉得卫勉没什么问题,我和你皇兄就要给你定婚期了。”
重姝一脸的不情愿,哼哼唧唧地说着:“别跟我提我那个没良心的皇兄,成天就知道利用我,不管我死活,回头要是成了,那也要宣布是我安平公主重姝自己选的驸马。”
我吃力地扶住额头:“……你赢了。”
因着萧湛的应允和我自己本身的懒惰,我就真的不管他们怎么对付我庄家的事情了,我时不时地就去提醒萧湛,做什么都要给我庄家留个后,他也是满口答应,我也就放心了。
重姝和卫勉的事情八字刚刚有了一撇,个小丫头片子又来跟我闹出点幺蛾子,每天茶不思饭不想就跟我说什么“如果不多多接触就会冲淡感情”,要不就是“但是身为一个公主我又需要矜持,不能三天两头地接见男子”。
我劝她既来之则安之,好容易劝了几句,我那个丞相老爹回朝了。
是在他生病的半个月后,我坐在帘子后面看到他消瘦的脸和身躯有些于心不忍,这还是我的亲爹啊,他身体这样都这样孱弱了,还想要紧握着那根本就可有可无的权力死活不撒手。
权力这种东西,其实跟钱一样,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进了棺材盖上盖,谁还管你身前有多少权力。
他尽量稳住自己的身体,用沙哑的声音跪谢了一下皇恩,又表了一番忠心,重晔一个感动就亲自下去把他扶了起来。
这时候,卫勉站了出来,褒奖着:“庄相刚刚病愈就赶着来上朝,可见是对我大齐一腔忠心,日月可鉴。”
我那丞相老爹他有个弱点,就是经不起人夸奖,只要你说点夸他能力强哪哪儿强的话,他就骨头轻,就会稍微掉以轻心一下,卫勉和重晔就很好的抓住了这一点,所以从来不会跟我爹正面产生什么冲突,而萧湛从前没法跟我爹好好相处,就是因为他不会说好话哄我爹开心,同理,我也是这样,所以这才是我们会跟我爹硬碰硬的原因。
卫勉的夸赞让我爹很是受用,好容易拖着病驱来上朝又吃了糖蜜,丞相大人表示他不在乎身体了,要好好身在其职。
于是朝上大臣一个个都站出来以表慰问之情,因为之前他们并没有能够进入庄府去探病,趁此机会表忠心的表忠心,面上关心的面上关心。
其中,消停了很久的大理寺丞卫勉又站出来客气道:“下官听闻丞相大人之前重病倒下,想必一定是身体孱弱工作辛苦之缘故,丞相大人为国为民尽心尽力,下官斗胆,还请丞相大人为国为民保重身体,莫要操劳过度啊。”
这话一出口,重晔就不高兴了,轻哼一声,说道:“卫卿这话说的,是在影射朕不为国为民尽心尽力而要让一个年迈的丞相大人辛苦么?”
卫勉面露惶恐之色,连忙求饶:“微臣不敢。”
重晔又哼了一声:“哼,不敢?朕看你敢的很啊,不是刚刚还说的挺好的么,这会儿就不敢了。”
我坐在帘子后面听得快打瞌睡,重晔和卫勉两个人真是说的一口好相声。
丞相大人出声儿了:“皇上,臣以为卫大人只是表露了一番对臣的关心之情,并无冒犯皇上之意。”
重晔就说道:“庄相不必为卫勉开脱,他早看不惯朕许久了。”
卫勉干脆跪下了:“臣不敢啊。”
重晔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拔高声音道:“那你们呢,是不是都看不惯朕很久了?嗯?认为朕无能,竟然还要依靠一个身体虚弱年事已高的三朝元老来支起大齐半边天,是不是!”
朝堂上乌压压跪下一大片人,纷纷喊着:“微臣惶恐,微臣不敢。”
重晔似乎有些痛心疾首:“朕也知道庄相身体不好,病的起不来床,但是朕一直都知道庄相对大齐的忠心,这一次朕不顾庄相重病还依旧要重新请他回朝也是这个原因,如果庄相因为意外倒下,不得不抱憾离开朝堂,想必心也不得安宁,朕希望庄相可以在完成自己报效大齐的心愿后再离开,也是对他的尊重,朕想,即便是要庄相以身殉职,庄相也一定是在所不辞的,朕说的对不对?”
丞相大人大约真的是生了病,加之年事已高,一下子还真的没有反应过来重晔在说什么,好容易理解清楚了,居然发现这是给他挖了个软坑让他跳进去,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推了进去,虽然摔不疼,却再也爬不起来了。
按照萧湛的说法,今年秋天是结束一切的时候,在这之前还有四个月,这四个月简直是我进宫以来过的最尽心动魄的四个月。
虽然我进宫以后的每一天都很惊心动魄,但是也没有这样快节奏的朝臣大换水过。
因为我爹是重病归来,本来那半个月的时间里,重晔和萧湛两个人就已经里里外外都部署好了,忙的天昏地暗就为了趁他生病动手脚,等他再回归的时候,什么都安排好了,只要时机一到,该落马的落马,该问罪的问罪,从小到大,不动声色,杀的丞相大人措手不及。
听说我那丞相老爹在手下一个三品官问罪以后,又差一点晕厥过去,幸好还有我大哥年轻力壮
我坐在偏殿听着李长德一五一十地回禀这些话,旁边坐着一脸成竹在胸的萧湛。
我听完,叹气感慨:“不过是生了一场病,我爹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完全没了当年的雄风壮志,没几下就被打败了,实在也是他力不从心了。”
萧湛抿一口茶,道:“也许是力不从心,又也许是别的原因。”
我疑惑不解地问:“还有别的原因啊,什么原因?”
萧湛转着茶杯,微一挑眉:“或许是一场病,把他的野心都冲淡了,这四个月以来,虽然他依旧没有放弃过,可也没有再进行过什么过激的行为,如果说他夺位的野心叫做进攻的话,那他这四个月仅仅只是在困难的防御。”
我哦了一声,随即道:“那也就是说,其实我爹现在是处于一个纯良无害的状态么?”
萧湛否认道:“那倒也不是,如果他真的改邪归正,还要占着这个丞相的位子做什么?应该辞官隐退才是了。”
我点头表示赞同。
萧湛又道:“如果他就这样无所作为到老死在这个位子上,阿晔应允过,不会为难你的家人,但是一旦他有什么作为,必将是满门抄斩之罪,你弟弟未满十六,妹妹未满十五,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我突然松了一大口气,可刚松下的气又在一起提了起来,刚刚所有的说法都是一种假设,并不是最后的结果,我们不知道我丞相老爹是怎么个想法,也不知道他到底还有多少残余的野心,纵使他没有什么动作了,和我大哥庄承勋这几个月上蹿下跳,满朝奔波,在御史大夫这个位子上蹦跶得是不亦乐于,如果单看这几个月的情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大哥有反心,而不是我爹有反心了。
我很认真地问萧湛:“阿湛,那在你看来,你觉得我爹还想做什么么?”
萧湛抿着嘴唇许久不说话,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终于开口了:“他应该还在准备更大的阴谋才是,那才是真正的他。”
我觉得萧湛说的一点都没错,这么容易放弃的人,一定不是我那个叱咤风云几十年的丞相老爹庄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