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州回到北京以后,我身体一直不好。姐姐们开学时,爸妈把我留在家里。北京的秋天很短,中秋一过,就是冬天了。屋里要生火,出门得穿棉衣裳。尽管冬季寒冷而漫长,可在我早年记忆里,它还是非常迷人。一想起来,便回味无穷。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阳光明媚、寒风凛冽的日子。
冬天天黑得很早。刮大风的晚上,我们总是早早就被轰上床。我经常天不亮就醒了,小身子猫一样蜷缩在又厚又暖和的被窝里,闭上眼,静听屋外呼呼的风声。有时觉得挺远,有时觉得风就要破门而入。我把自己想成一位冒险的英雄,奇异的景观便浮现在眼前,想像力也随着风声变得越来越大胆、狂放。我常梦见自己在广袤的大海上漂泊,波浪载着我在咆哮的海水里起伏奔涌。我从来不感到害怕和绝望,相信希望就在一片新奇的土地上。有的时候,强劲的风呼啸着卷走院子里夏日用来遮阳的席棚,只剩下光光的竹架。长短不一的竹竿变成众多的乐管,狂风吹过,发出的声音恰似美妙的天国音乐。我便在这奇妙有力的乐音中,任想像的羽翼自由翱翔:神仙披着美丽的长袍乘风飘舞,去参加天国音乐会。我也在里面,真快乐!
天一亮,大风渐渐停息了。远处的汽车喇叭声预示着新的一天的来临:悲欢离合,幸福忧伤,平凡琐碎。我常想某人某天会发生什么事,越想越觉心烦。窗户纸变成银白色,过一会儿,染上浅浅的金黄,太阳升起来了。女佣走进寝室,捅开火。咕嘟咕嘟的开水声提醒我该起床了。屋子里又暖和又舒适。“你又不上学,还不多睡会儿。”佣人想让我晚点起,我总是一骨碌爬起来,满心欢快地跑出去。我心里明白,今天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还是什么事也没有,呆在一个地方,玩同样的游戏。但这并不妨碍我自得其乐,也从不使我感到失望或害怕新的一天的到来。
屋里新贴糊了雪白的墙纸,窗户纸也是白的,阳光照出精致秀雅的窗棂。火生得正旺。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欣赏起窗户上挂着的那幅精美的水墨画,上面只有用粗线条绘出的几缕树枝。画家这几笔要表现些什么?枝头的嫩芽,使我感到春暖花开的时节临近了,梦想着野外生活。一只小猫慢慢爬上窗台,伸伸懒腰,耸耸肩,又悠闲地走了。那悠然的样子让我猜到今儿是个阳光和煦的好天。几乎每天早晨,我都能看见这只猫,可从未逗过它。小麻雀老是在屋檐下的太阳地儿里飞来飞去,嘴碰到窗玻璃便旋即飞开。看着它们在空中划出的优美曲线,我想像自己在春日的河畔,小燕子绕着我飞来飞去,而且,雪白的屋子变成嫩绿色。这种感觉或许是我住过几个月的广州,妈的家乡赋予我的。孤独的情感和温暖的天气常把我带回到那段日子。
晴天看妈刺绣,是我记忆里的一首小诗。她那好看的手指,在竹绷子上下织来织去,发出细微悦耳的声音,给人一种时空的和谐。一次,妈问我喜欢绣什么颜色的鞋,我竟不知为什么,眼里忽然盈满了泪水。
吃过午饭,姐姐们都上学去了。我溜到后花园,跟太阳地里转悠,想找点好玩的。累了,就坐在假山石上,欣赏四周的景致。眺望远处,紫禁城宫殿辉煌庄严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黄色的屋顶好像用金子铺成,绿色的屋顶恰似美丽的翡翠,蓝色的屋顶变成了苍穹。橙红色的城墙宛如一缕丝带把它们美妙地缀结在一起。看到这些,心下生出疑问,紫禁城现在让谁占了?妈和佣人告诉我,皇帝退了位,可并不说天子为什么被赶走,我只知道,革命党掌了权,总统和他的人搬进了宫殿。妈说,他们中有些是爸的朋友。所有这一切使美丽的宫殿失去了神秘色彩。
过了一会儿,我又望向遥远的西方,透明的光线把连绵起伏的西山勾勒得清晰可见,好似一堵绛紫色的水晶屏障,松树和白塔更为这景色披上了幻影。我毫无目的地观望了半天,模糊感到,所有这些大概都是什么人事先设计好的。天好的时候,每种颜色搭配得是那么完美和谐,令人神迷心往。这一切深深打动了我,它不同于我离开家乡时那种对自然朴素的热爱,在我独自欣赏美景时,已有了一种思恋什么的感觉。我思恋家乡,梦想自己静静地坐在家乡某地的山石上。一股离愁别苦慢慢袭上心头,好像把石子扔进池塘,平静的水面溅起水花,圆圆的涟漪越来越大,最后消失了。
我在后花园无目的地溜来溜去,从地上捡起一根炭棍,令我想起姐姐们的墨笔。雪白的墙就在眼前,真想用这炭棍在上面画点什么。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当时画了多长时间,只记得白墙上画满了山水、动物和人。第二天,又去画另一面墙。打这以后,我天天都去画,变成习惯了。
越看自己画的画,就越想画,兴致颇浓。一天,爸的一位朋友经过花园,停下来看我作画,待了好长时间。我有些得意了,因为还没有人肯停下来看我画,即使佣人,只是嘴上说喜欢罢了。
“有老师教你吗?”爸的朋友和善地问。
我告诉他,我只是画着玩,没找过老师。“画得不错,很有天分,将来能成个大画家。”
他问我几岁,排行老几。我告诉了他,他说:
“我去跟你爸说,不让你学画太可惜了。走。”
我带着惶恐和欢喜跟他来到爸的书房。他走了进去,我在门口停下来,担心爸会不会因我涂抹了白墙而生气,可我又想听听他跟爸说些什么。
“哈,哈,哈。”我听见爸在笑。他的朋友招呼我进去。
“是你?”爸又惊又喜。“过来给老师行礼。跪下,以后你就是他的学生了。”
我照爸说的羞怯地行了礼。老师跟爸说了什么,他又大笑起来,说:“怎么可能,你对我这丫头着迷了。谁相信她将来比你我画得都好。”
“你还不信,有一天你会看到的,那时你可别嫉妒女儿啊。你练了那么多年书法,不是最近才掌握了‘皴法’,而她几天就会了。别忘了,她才六岁。”
“我就这样了,可她怎能同你这位宫廷画师相比,她还从未见过名画。”
“她比我有福,我自打当了宫廷画师,就再没时间画自己想画的。我倒见过不少名画,可又有什么用,只能妨碍我大胆、独创地作画。”
我的老师常跟我这么讲,所以直到今天我还清晰记着。爸拿出一瓶洋酒,我后来知道是威士忌,倒满三小杯,递我一杯,说: “敢喝不?敬你老师一杯。”
我兴奋极了,想到能让老师高兴,让爸为我骄傲,就像大人似的一饮而尽。我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只听见爸在笑,往我手里塞了几块糖,我记不清是怎样离开书房的。
第二天,老师给我带来一大盒彩墨和厚厚一卷纸。我看着他在爸的大桌子上作画。他用了好多笔,山石树木倏忽间便在纸上显现出来。他的笔在纸面上戳戳点点,忙个不停,我的眼睛也一刻没有离开。然后,他教我调色,例如,蓝黄调成绿色,红蓝调成紫色,给花瓣上色,先着白粉,再上红色,就会变成粉红,等等。他反复叮嘱我,千万别把黄颜料弄到嘴里,因为它有毒,其他颜料没毒。
我的老师王竹林是个中年人,气质非凡,气度儒雅,对我特好。每次去看爸,都不忘给我带来画具,教我赏画。我的画桌上满是各种漂亮的盒子、瓶、笔洗,各种毛笔、画轴和宣纸。不知有多少次,姐姐们用艳羡的目光看着我。
爸对我比对姐姐们都好,有客人时,只叫我和大哥陪他一起吃饭,连六妈都不叫。除了五妈、妈和八姐,家里人对我意外受宠嫉妒死了。记得有一次,爸要带我去看一位民国前做过大官的收藏中国画的朋友。碰巧我那天不舒服,妈让佣人告诉爸,我不去了。正跟妈说事的三妈听后非常生气:
“别错过炫耀女儿的机会,我要是她,爬着也得去。狗还知道跟主子摇尾巴呢。要是不去,她爸该生气了。”
妈听了很恼火,没搭理她。过了一会儿,妈勇敢地说:“她是病了,她爸也用不着老夸耀女儿。再说,夸夸也没什么。”
八姐挖苦道:“我倒想摇着尾巴跟爸出去,可惜不带我去。”
过了段时间,我的老师来告诉爸,他很快就要走了,建议我去拜宫廷女画师缪素筠为师。爸说她太老了,当不好老师,而且她总为当过慈禧太后的老师而过于自负。她在宫中赢得了很高的声望,也许根本不屑于做无名小丫头的老师。
“我看她不会教个小姑娘。”爸说。
“真不教也没关系,我的意思是只为让她去看、去听。换句话说,让她见识一下丹青高手,不光看她如何作画,还要留心她日常生活的一切,言谈、举止、艺术趣味,以及一切跟她画画有关的东西。这样,即使不画一张画,她也会成为丹青高手。我敢说,这样的丹青高手绝不会是平庸之辈。”
爸大笑着说:“你是真想让你的学生成为一个丹青高手。好吧,照你说的做。”
“我真心希望她将来成为一个真正的丹青高手,而不是只知挥毫作画的画匠。”
几天以后,我的老师说他安排妥了,带我去见女画师。她要见了我再决定是否收我为徒。那时,为建立师生关系,学生必须得给老师送礼。
一天,妈给我穿上新棉袄,戴了一顶过年才戴的棉帽。走进客厅时,见爸正和表哥聊天。地上放着一只大红箱子,三妈、六妈正翻看着礼品,里面有衣料,有表哥代爸买的山珍海味。钱装在大红信封里。这些都是送给女画师的。我见三妈扬着眉毛,跟六妈交换了个眼色,看见我走近了,对我说:
“大画家来啦,别忘给我画扇面,大画家可好说话。”
“你错了。”爸纠正说,“在中国,几乎所有大画家都很倨傲,他们绝少以画取悦于人。”
爸提到一些名字,并同表哥一起谈论。然后,半开玩笑地对我说:
“你若想将来当个大画家,必须记住:决不可画不想画的东西,画什么都要出乎真心,可不要以画取悦任何人,哪怕他是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