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黑无常得到的答案是令他吃惊的。
“别问了,人数不详,实力不详,敌我不详。他们的路数和我们大大不同,甚至和魔界都不同。只是能感到一种特别的灵力,不知是哪一派的,我们保持警觉,速速赶路就好。”
而倪飞此刻的感觉,还不错。
之前被黑无常一通毒打,他的头脑里似乎还残存着些许可怕的记忆。黑无常瞪着大眼,怒着腮帮,拳头握紧没缝,狠狠地砸向倪飞的脸……
但是倪飞的身体完全没有痛楚的感觉,相反,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充盈着全身。那是一种不温不火,安详温和的感觉。却又与闲适不同,这种感觉聚集着力量,一种得心应手的快感。倪飞感到自己的反应、视觉、听觉、嗅觉似乎都灵敏了不少,而身体没有了肉体的束缚,轻松灵动得多。他不知道的是,因为那一顿差一点让他丧命的毒打,他得到了黑无常几十年的修为。这修为在修真者看来,往往不值一提,但是对于一个凡人而言,已经是相当难以可贵的财富了。
倪飞感觉很好,他很想蹦蹦跳跳,打打篮球。他活着的时候,很喜欢打篮球的,但是打的很烂很烂。经常在女生面前被盖帽,甚至被打掉眼镜。他觉得,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打篮球应该会很不错的。但是他没机会,他的两臂依然被两个怪人紧紧地箍着,向前飞驰。
而因为之前头脑中残存的毒打的可怕回忆,倪飞选择缄口不言,他觉得,一定会有人替他伸张正义,一定有地方是可以讲道理的。人间就算没有,阴间也一定会有的。
转眼间,他们到了。
他们好像一直都是在春夜柏油马路上飞驰的,飞驰的终点竟然是一片荒原。明明晴朗的天空,似乎变得雾气漫漫,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悦的味道,也许是硝烟、汗臭、血腥和胭脂的混合。地上从平整的柏油路,变成了土地,似乎是因为刚下过雨,还有些泥泞。四周很宁静,却又似乎有着窃窃私语的嘈杂。
倪飞闲适的心情一下子不见了。他看见了好多好多人。
就在他的前方,好像有什么热闹一样,聚集着好多人,排成长蛇队伍,很有秩序,缓缓的前行。无一例外,每个人都低着头,佝偻着腰,一步一拖地的走,分明好像脚上有脚镣,手上有手铐,似乎还都带着枷锁。倪飞左右的两个怪人似乎胳膊又紧了紧,右手边的黑无常怪里怪气的说道:“倪飞少爷,恭喜你到站了,祝贺您旅途顺利啊。”接着,又凑到倪飞耳边低低的说道:“我会盯住你的。”又在倪飞的右肩头轻轻地拍了拍,暗暗用力。倪飞没感觉到疼,但是有一种奇怪的触感,那是一种灼热,好像只有硬币大小。
黑白无常架着倪飞走到了人群中的一个山洞。似乎好像是平地而起,突兀的很。山洞前有张木桌,桌后坐着个人,看上去像是办事的官吏。两侧有几个手持兵器的人站着,似乎是士兵。毫无例外,他们的脸都很不清楚,也不知道是因为雾气昭昭的原因,还是本身就长得不分明。
“今拘得生魂倪飞乙名,特来销账。”白无常面无表情的对着桌后的那个人说道。
“哦,辛苦了。交给我们就好。桌后的人并没有抬头只是翻着手中的簿子,右手不住的在上面刷刷点点。”
倪飞左顾右盼,不大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因此也没有多吭声。但他知道,这里人很多,所以做事情大概都和别人保持一致会比较好,这也是他从家庭里边学来的道理。他还记得他姥姥语重心长的嘱咐“出头的椽子先烂”以及“好好念书……”
黑白无常交了帐,转身飞也似的走了,大概是去缉拿另外两个十恶不赦的罪人。黑无常临走前还回过头,不阴不阳的看了倪飞一眼,眼中放出两道寒光。倪飞一哆嗦,却也还没做出别的反应,就有两个手执戈矛,身着铠甲的兵士过来,一个按住倪飞,一个上下其手,啪啪啪,枷锁、手铐、脚镣就带上了。
“我靠……”倪飞低低地骂了一声。他的声音就被几样枷锁的重量给压没了,他也终于知道,这个荒原里之所以没人喧哗完全是因为枷锁太重的缘故。虽然他凭空得了黑无常几十年的修为,但是枷锁还是够重。这样看来,对于那些完全没有修为的凡人而言,枷锁的负担可想而知。
“走!”两个兵士捆绑完了倪飞,就把他往队伍里一推。倪飞一个趔趄,好在没有跌倒。他再想左顾右盼,或者活动活动手脚,或者和别人说句话攀谈攀谈,可是再也不能了。
“真他……奶奶的……重啊。”倪飞挤出几个字,便要喘的不行。他觉得还是老实跟着别人走路比较好。于是也低着头,佝偻着腰,一步一拖地的往前走。
低着头,佝偻着腰走路的缺点是看不见前面的路。其实,紧跟着前面的一个人就能保证不会走丢。就算是活着,抬起头、挺直腰杆走路,你就能保证看清前面的路吗?
倪飞就这样走啊走啊,多亏那凭空而来的几十年修为,他那一般的身体素质才坚持走了下来。他看到,前面几步竟然有一座小桥。桥头似乎有几个人,似乎还有桌子椅子什么的。
“这不会是什么奈何桥吧?”倪飞心里想。枷锁够重,好像连心里的想法都变得迟涩了。“这就是这群老小子弄这么重枷锁的目的吧……呼……”
他到了桥边,刚想喘一口气。突然眼前冒出了一张油头粉面的脸。
倪飞吃了一吓,但是枷锁的重量不大允许他大呼小叫,只是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那是一个修长的身材,皮鞋,西裤,白衬衫,西装马甲,领结。油头粉面的脸上颇为整饰,头上大概打了啫喱,梳着相当新潮的发型。一张脸五官倒是清晰,算不上俊朗,却也称不上难看,至少是精心打扮过的。——无论怎样,就是个酒吧中酒保的造型。
他一张嘴,声音并不难听,却也不热情。“来一杯鸡尾酒怎么样?”
“啥?”倪飞在重压下低低地说。
“鸡尾酒、卡普希诺、Espresso、威士忌、白兰地、二锅头、孟婆汤,总有一种味道你会满意。”那一张面孔凑到了倪飞低垂的面前,做了个嬉皮笑脸的表情。
“干嘛?”倪飞大概知道孟婆汤意味着什么,他想知道的更清楚些。毕竟,他已经稀里糊涂的活过,又稀里糊涂额死了,又稀里糊涂的被人架着挨了一顿打。他不想再稀里糊涂的喝下什么东西再稀里糊涂把一切都忘掉。
“你问题太多了,枷锁不够沉,是吗?”酒保不耐烦的把头挪开。顺手抄过一个水碗,里面装的五颜六色不知道什么东西,就送到倪飞嘴边。另一只手掰开倪飞的下巴就往里灌。
一般来说,就该喝下去了。倪飞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假如喝下去了,他大概也就可以从自己活着时候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了。也许,倪飞自己也是很想喝下去了。
他喝下去了。还有不少从嘴边流下,打湿了他那件沾满血迹的红色套头衣,以及他的枷锁。
酒保轻蔑而嘲弄的凝视着这个囚犯,殷勤地问道:“味道怎么样?”
但他看到的却是,在枷锁的重压下,倪飞猛地将头抬起,腰也直了,嘴张开,哇的一声,原封不动的把酒保的“敬酒”吐了出来,吐了酒保一脸。
这显然出乎酒保意料,酒保愣在那里半天,左右摆头,用手擦脸,用嘴吐出钻进嘴里的东西。酒保用手点指:“好!好你个敬酒不吃吃罚酒!卫兵,卫兵何在!”说着,他仍忙着甩掉脸上的酒,以及揉着眼睛。
而这件事情,倪飞自己也很意外。如果他努力,也许他能把牙关咬紧,不把酒喝下去。但是他绝没有力气,抗拒枷锁的重压,还能如此有力的回击过去。倪飞在把酒喷出之后,又被枷锁压得低下头去,似乎更低了。
卫兵过来,酒保晃着脑袋,讲了事情的经过,卫兵便拿起鞭子照着倪飞露在枷锁外的肩头上抽去。好痛!
倪飞的心紧缩了一下,紧接着便能感觉到肩头火辣辣的疼。他咬紧牙,等着第二鞭。但是没有。
卫兵第一鞭抽到了倪飞的右肩头,他的衣服的抽碎,露出了肩膀。卫兵看了一眼,回头对被喷酒的酒保说:“罢了,这是黑无常的人,等他回来你和他说,再发落吧。”
酒保抹了一把脸,凑了过来,看看倪飞的肩头。狞笑的对倪飞说:“我说你怎么这么大胆子,原来是黑无常的人。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倪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对自己是某某某“的人”这种说法,实在不喜欢。但是刚才奋力喷出孟婆汤那一下,已经耗掉不少气力,他也没什么话说出口。
他只是暗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也许喝掉了,所有的痛苦就都忘了,但是,有痛苦,至少说明我活过吧。没有痛苦,那我还剩下什么呢?我还真是,够别别扭扭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