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王元年(公元前519年)八月,姬朝所居住的雒邑城西突发地震,大将南宫极在地震中不幸被坍倒的围墙压死。
苌弘听说此事后,激动地对刘文公说道:“当年西周灭亡的时候,泾水、渭水、洛水一带曾发生过地震,如今西王(姬朝)的大臣那里也发生了地震,这是上天要抛弃他啊。我们还是努力辅佐东王(周敬王)吧,胜利一定是属于东王的!”
刘文公对此将信将疑,因为就在不久前与姬朝的一场遭遇战中,他还险些被一支流矢击中而丢了性命。
次年(公元前518年)春发生的另一件事,让刘文公对这场王位之争的形势看得更加悲观失望。
甘桓公在召简公与南宫嚚的引荐下,与姬朝举行了一次别有意味的秘密会晤。而在此之前,甘氏一直都是刘氏与单氏最坚定的盟友。
刘文公忧心忡忡地找到了苌弘:“真是岂有此理,甘氏今天又跑到姬朝那里去了,这个墙头草,把当年盟誓时的誓言都忘了吧?”
苌弘笑道:“随他去吧,我听说,只有从事合乎正义的事业,君臣之间才能真正做到同心同德。《太誓》里面说得很好:‘商纣王有亿万百姓,可他却与之离心离德,我只有十几位治世之臣,但全部都与我同心同德。’这正是大周之所以兴起的原因啊!天子只要始终致力于德行的完善,就不必担心没有人前来归附。”
“唉,但愿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吧!”刘文公无奈地叹了口气。
到了这一年的六月,姬朝的部队仍在不断地袭扰周敬王的领地。六月初八,瑕地和杏地的守军被姬朝击溃,刘文公气得暴跳如雷,连斩两员失职的将官。
同年十月,为了向河神祈福,姬朝将府库中的一块宝圭(一种贵重的玉质礼器,长条状,上圆下方)沉入了黄河。然而就在第二天,负责摆渡的船工从河中打捞到了这块宝圭。与此同时,姬朝派往温地的部队被守将石佞击退,石佞率领温地人乘胜追击,恰好碰到了拾获宝圭的船工。
玉圭是一种非常贵重的礼器,一般的百姓之家根本就不配享有。石佞立即将船工扣押起来,并收缴了他手中的宝圭。细加盘问下,石佞得知,这就是姬朝投在黄河中的那块宝圭。
石佞是个贪财的家伙,他原本打算将宝圭卖给温地的一个商户,可不料,正当他准备出手的时候,却猛然发现所谓的宝圭不过只是一块灰色的石头。石佞一怒之下杀了船工,随手将石头摔在地上。他的一名随从忙将石块从地上拾起,并对石佞说:“将军,这可是个无价之宝啊,您怎么把它给扔了呢?”
石佞眼珠一瞪:“放屁!一块破石头能值几个钱?”
“将军且将石头收好,待日后便见分晓。”随从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石佞将信将疑地收起了石块:“到时候要是一文不值,老子就砍了你的脑袋!”
后来,周敬王在诸侯联军的帮助下平息了叛乱,石佞按照那名随从的提示,将石块献给了周敬王,并谄媚地胡诌了一番,说什么姬朝不得人心,河神为了惩罚他,就将他投入河中的宝圭变成了石头。周敬王十分高兴,就将东訾之地赐给了石佞。
至于那块宝圭为什么会变成石头,就要去问一问石佞身边那位机灵的随从了。
周敬王二年(公元前518年),三十四岁的孔丘冒着极大的危险,与弟子南宫敬叔一道,从鲁国的曲阜前往雒邑。他此行的目的并不单纯,表面上看是到王城中去求学问礼,实际上则是私受鲁侯之托,打探王位之争背后的政治形势。
临行前,孔丘意味深长地对身旁的南宫敬叔问道:“如今,王畿之地已为焦土,王化之民生灵涂炭,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南宫敬叔是鲁国“三桓”之一孟僖子的儿子。孟僖子在临终之前,将南宫敬叔与孟懿子(南宫敬叔的哥哥)托付给孔丘,并让他们拜于孔丘门下。南宫敬叔想了想,回答说:“礼崩乐坏,王道不兴,是以天下大乱。”
“那你觉得,如何才能复兴礼乐,重振王道呢?”孔丘又问。
“礼乐与王道实现的根本,皆在于大兴教化,而大兴教化的根本又在于整理典籍。”南宫敬叔答道。
“若要知礼乐之源,明道德之要,当去何处,当问何人?”孔丘微笑道。
“天下典籍,莫不藏于王室;阅尽天下典籍者,唯有老聃!”南宫敬叔的语气十分笃定。
孔丘满意地点了点头,二人驾着马车,向着王城扬尘而去。
一个月后,孔丘与南宫敬叔终于抵达雒邑王城的东门外。为了迎接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伯阳早早就做起了准备。
孔丘在鲁国创办私学,慕名求学者不计其数。私学的入学门槛很低,既没有地位的限制,也没有经济的要求,即便有时要收取一斗米、一块肉,也只是象征性的仪式。伯阳虽然深居守藏室中,但对孔丘的了解,甚至比孔丘的学生还要透彻。
伯阳将孔丘请入守藏室中,若在平时,这样做是不被允许的,战乱一起,所有的规则也就一并打破了。人人自危,哪里还有心思关心守藏室里的一堆乱简。
“十多年不见,仲尼真是今非昔比呀!”伯阳请孔丘于案前就座。
“先生的风采却是不减当年啊!”孔丘揖礼恭维道。
伯阳微微笑道:“如今王城乱离,仲尼不在鲁国讲学论道,却孤身犯险来见老聃,一定是有什么要事吧?”
“不瞒先生,孔丘此行就是想问问先生,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使天下复尊周礼呢?”孔丘的眼神中透着一丝殷切。
伯阳轻抚长髯,哈哈一笑。
孔丘不知何意,忙问道:“先生何故哂笑?”
“仲尼啊,你想要恢复周礼,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年创立它的那些人,骨头都已经腐烂殆尽了。换句话说,你所提倡的,都是些没了生气的东西,既然如此,又何必白白耗费心血呢?”伯阳语重心长地劝诫道。
听了伯阳的话后,孔丘顿时有些失落:“难道我所追求的一切,真如先生所说的毫无意义吗?”
伯阳看出了孔丘的心思,于是又好意劝慰道:“人生天地之间,谁能没有困惑,跟着自己的心意走就是了。只不过,老聃还是想劝你一句,捐弃身上的傲气与无谓的欲望,捐弃矫揉造作的神态与好高骛远的心志吧,这些东西对你百害而无一益。”
与伯阳道别之后,孔丘又带着南宫敬叔视察了王城中用于祭祀与教育的场所。
望着那些建造精良,纹饰繁复的宫室、礼器,孔丘感慨万千道:“不到雒邑,永远也学不到真正的周礼!”
南宫敬叔随声附和道:“真想不到,王城久历战火,竟仍有如此底蕴。”
“只不过,老聃身怀绝学,却不问世事,真是可惜了……”孔丘话锋一转,扼腕叹息道。
“老师此行难道是为了将老聃先生请到鲁国?”南宫敬叔大惊道。
“圣人是请不来的,我今天才算是明白了这个道理……”
在王城中盘桓了数日之后,孔丘决定返回鲁国。伯阳在传舍外为孔丘送行,二人边走边聊,相谈甚欢。
“我听说,富贵者赠人以财,仁义者赠人以言。老聃并非富贵之人,所以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送你。思来想去,我还是送给你几句话吧。”伯阳捋了捋胡须,冲孔丘微微一笑。
“先生请讲。”孔丘恭谨地弓着身子。
“当今之世,聪颖而深察之人,反而常常遭遇困厄乃至于危及性命,这是因为他们总是喜欢讥讽他人的过错;善辩而通达之人,反而屡屡引火上身,这是因为他们总是喜欢宣扬那些别人厌恶的东西。身为人子,千万不能自以为是;身为人臣,千万不能高高在上。希望你能记住老聃今日的这番话。”伯阳谆谆告诫道。
“弟子谨记恩师的教诲!”孔丘顿首揖礼,师事伯阳。
不知不觉间,伯阳与孔丘已经来到了黄河之畔。望着浊浪滔天、翻滚不绝的汤汤大河,孔丘不禁发起了感慨:“那些匆匆逝去的东西不正像这黄河之水一样,滔滔不绝,昼夜不停吗?河之奔流不息,不知何去;人之年华不歇,不知何归……”
伯阳的须发在河水激起的气浪中翻飞飘卷,他昂首闭目,迎风和道:“人生天地间,本来就与天地合而一体。所谓天地、人生,不过都是自然的产物罢了。人有生老病死,犹如世有春夏秋冬,有什么好伤悲的呢?生于自然,死于自然,顺其自然,则本性不乱;逐名逐利,忙于仁义,背弃自然,则本性羁绊。人之所以会心生焦虑,就是因为功名之心不死;之所以会烦恼倍增,就是因为利欲之心不亡。”
孔丘听出了伯阳的责备之意,忙辩解道:“先生可能误会了,孔丘所忧心的乃是大道不行,仁义不施,国乱不治,战祸不止,因此才会生发出人生苦短,不能有功于世、有为于民的感叹。”
伯阳闻言,泯然一笑:“天地没有人推动而自行运转,日月没有人点燃而自行发亮,星辰没有人排列而自然有序,禽兽没有人制造而自生自灭,这些都是自然的杰作,哪里用得着人去操心?人生在世,生死荣辱皆合于自然之理、自然之道。只要顺自然之道而趋之,遵自然之道而行之,那么国家自然会大治,百姓自然会端正。这就好比是一边敲鼓,一边召唤逃亡之人,鼓敲得越响,人跑得就越远。如此说来,何必要违背人的本性,对所谓的礼乐仁义孜孜以求、津津乐道呢?”
孔丘被伯阳驳得哑口无言,内心顿时一阵慌乱。
伯阳伸手指了指奔腾的黄河,悠悠说道:“盛德在水,仲尼不妨一学。”
孔丘迷惑不解道:“水有何德?”
“上善之人如同水一样,水滋养万物却从不与之争夺,汇聚在人所厌恶的低洼之地却从不抱怨,这难道不是一种近乎自然之道的谦下之德吗?江河湖海之所以能够成为百川汇流之所,不正是因为它们总是保持一种低下的姿态吗?”
伯阳稍作停顿,继续说道:“普天之下,没有什么东西比水更柔弱,然而要说起能够冲垮坚硬之物的东西,又没有什么能够胜过水,这便是柔德。以柔克刚,以弱胜强,天下人大概都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真正懂得它的人少之又少。无形之物可以进入到没有间隙的东西之内,由此也可以看出无为的善处与无言的裨益。”
孔丘恍然大悟:“先生的话,让孔丘茅塞顿开,众人处于上位,而唯独水处于下位;众人处于平易之地,而唯独水处于险恶之地;众人处于洁净之所,而唯独水处于污秽之所。所处的都是人们最厌恶的地方,谁又会去和它争夺呢?这就是上善之人所具备的品德吧!”
伯阳赞赏地点了点头:“仲尼敏而好学,将来必成大器。记住,只有与世无争,天下才没有谁能够与你争夺,这便是效法水之盛德的意义所在。”
最后,伯阳命秦佚将自家马车上所拖运的数百卷书简赠予了孔丘。孔丘紧紧地握住伯阳的双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