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为殿下赴汤蹈火!”鄩(造字)肸素闻姬朝治军严厉,他原本还在担心,此番失利可能连小命都会搭进去,不料姬朝非但没有责罚,反而还将更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鄩(造字)肸行伍出身,没有太多的心机,为了报答姬朝的知遇之恩,每次遇到危险,他总是冲在最前面。
“今夜子时,将军轻装上阵,带上一支百人的队伍,埋伏在单府的后院之外。到时候自会有人接应。”姬朝想了想,又叮嘱道,“今夜之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殿下放心,如有一失,提头来见!”
当天晚上没有月亮,借着浓重的夜色,鄩(造字)肸带着队伍悄悄地摸到了单府后院的小门外。墙头上隐隐约约地闪烁着几点火光,几个巡夜的家兵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鄩(造字)肸向身旁的几名弓箭手小声吩咐道:“你们几个分散隐蔽,每人都找好自己的猎物。待会将令一出,最好就不要让我再见到这几只狗彘的身影。”
“万无一失!”虽然已是深夜,弓箭手们却个个精神抖擞。
“咕咕——咕咕——”就在这时,单府的院墙内忽然传出几声奇怪的鸟叫声。紧接着,单府后院的小门开了一条细缝,院内的庭燎透过门缝依稀可辨。
鄩(造字)肸马上挥旗击鼓,霎时间,几十支特制的响箭呼啸着飞向单府墙头上的职守家兵。鄩(造字)肸的部下射艺奇高,几乎每一箭都不偏不倚地射在了敌人的身体上。
“大事不好了!姬朝打进来了!大家快逃命吧!”不知是谁的一声大叫,让闻声赶来的单府家兵们纷纷掉头而跑。
鄩(造字)肸不失时机地拔剑呐喊道:“得单贼首级者,赏万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鄩(造字)肸的部下个个都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片刻工夫就消灭了单府的家兵部队。
混乱之中,单穆公倒是显得格外镇定。然而,当得知周悼王已经被潜伏在自己身边的姬环趁乱劫走的时候,单穆公险些昏厥过去。
“好你个姬环,你给我等着!此仇不报,我单旗誓不为人!”单穆公一边恶狠狠地发着毒誓,一边匆匆忙忙地跨上一辆能够抵挡弓箭的马车。
没了周悼王,单穆公就失去了最好的屏障,再留在王城,已经失去了意义。无奈之下,他只好带着数百名残兵败将逃出了雒邑。
捣毁单府后,姬环将周悼王献给了姬朝。姬朝正急着去追击单穆公,根本就无暇他顾。
“大哥,穷寇莫追,单贼诡计多端,千万别中了他的埋伏啊!”姬环苦苦相劝。
姬朝急功近利,想趁着单穆公暂时败退之机,一举将其歼灭,于是不听劝阻,挥师猛进,结果在平畤附近被突然杀出的黑骑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时,单穆公趁姬朝军心大乱之际,又率众杀了回来。
形势的急转直下,让姬朝有些措手不及。慌乱之中,他忙命后军改作前军,全速撤退,结果导致冲在最前面的八位王子(环、姑、发、弱、鬷、延、定、稠)陷入包围,悉数被杀。
在这次近乎屠杀的战斗中,姬环身被六箭,最终被单穆公斩去了首级。姬朝悲痛欲绝,对自己的轻敌冒进悔恨不已。
单穆公乘胜追击,恰又逢刘文公从刘地搬师来援,两军合于一处,一时间兵威大盛。
姬朝一路丢盔弃甲,军队也几乎损失殆尽,就在他山穷水尽、万般沮丧之际,一支来自京地的援军又让他看到了一线希望。
“殿下,儋翩来迟了!”儋翩止住队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满脸血污的姬朝与儋翩紧紧相拥,两个男人都不再说话,只是热泪盈眶地砸着对方的脊背。
“殿下不必难过,且随我返回京地,重整人马,来日再战!”儋翩将姬朝扶上一匹枣红色的战马。
“不杀单贼,誓不为人!”姬朝的嘴角微微抽动,鲜血从他的唇齿之间汩汩流出。
单、刘联军高歌猛进,不到半天时间,就重新杀入了王城。由于姬朝的疏忽,在追歼单穆公之前,并没有将周悼王带在身边。因此,周悼王再次落入单穆公的手中。
当天夜里,周悼王在王宫中设宴感谢单、刘二氏的“丰功伟绩”。君臣间觥筹交错,相谈甚欢。他们想当然地以为,平畤一战已经让姬朝元气大伤,那个落魄的庶长子再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了。然而就在五天之后,战场上的形势又一次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姬朝在这五天中一刻也没闲着,他一边在京地招兵买马,一边向尹文公(尹国国君,姬姓,名圉,一名幸,又作固)、召庄公(召国国君,姬姓,名奂)、毛伯得(毛国国君,伯爵,姬姓,名得)求援。
同为九卿的尹文公、召庄公以及毛伯得,早就看不惯单、刘二氏的飞扬跋扈,一接到姬朝的求援,立刻在各自的领地内调集兵马。一日之后,便组成了一支新的讨逆联军。
姬朝亲率联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王城。周悼王戒备松弛,只在王城之外驻扎了两支人数不多的部队。这两支部队分别由巩简公与甘平公统率,二人皆不擅长带兵,姬朝大军的突然出现,让二人顿时就慌了手脚。
毫无悬念,巩简公与甘平公在雒邑城下被姬朝联军打得屁滚尿流,城中的守军见势不妙便紧闭大门,准备死守待援。
雒邑城坚,一时难以攻克。姬朝心急如焚,害怕迟则生变。
龟缩在城中的单穆公,其实比姬朝更加着急。日子一天天过去,雒邑城依然被围得像铁桶一般。城中的粮草有限,军民的斗志与耐心更是消耗不起。
单穆公无数次登上城头观望,幻想着从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冒出一支浩浩荡荡的援军队伍来。可现实却是,雒邑“城防坚固”,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同年七月,单穆公再也耗不下去。城中不仅弹尽粮绝,还被渐渐弥散开来的绝望情绪弄得人心惶惶。再这样下去,恐怕不用姬朝动手,雒邑城防便要自行瓦解了。单穆公不想再等下去,决定冒一次险。
一日傍晚,趁着姬朝联军生火做饭的间隙,单穆公突然从东门放出一支佯攻的部队。久攻不下,姬朝联军内部的许多将士也早已心生倦意。在主将的厉声呵斥下,兵士们才懒洋洋地放下手中的饭食,拾起兵器整装备战。
虽说城中放出的只是一支负责佯攻的部队,可其中的每个人都经过了单穆公的精挑细选。单穆公不仅诡计多端,还善于笼络人心,战前动员。他对这些将士大声疾呼道:“大家都看到了,雒邑王城眼看着就要被叛军攻破了!如今,我们只有冲出城去,向晋国求援,才能换来一条生路。现在,我需要你们冲出城去,奋力斩杀敌军,将他们的主力吸引过去。只有这样,天子才能被安全地送出城去,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勇士们,举起你们手中的武器,跟着我杀出城去!”
单穆公的话,激起了城中军民的斗志。在这种情况下,这支负责佯攻的部队,就带上了几分敢死队所特有的悲壮色彩。他们奋不顾身,视死如归,以为只要这样,就能保全天子,保全自己的家人。
姬朝联军果然被这种不要命的劲头吓了一跳,他们都以为,单贼这是要鱼死网破了。于是,姬朝忙将主力部队都调到了东门外。就在这时,雒邑城西大门洞开,一支由骑兵护卫的战车队伍杀出城来。西门外的联军猝不及防,被这支部队轻松地突围了出去。
待联军反应过来时,西门早已再次紧闭,而那支突围出去的部队也已经不见了踪影。单穆公带着周悼王成功地逃出了雒邑,他们取道平畤,一路奔向雒邑西南的皇地。
皇地守将是单穆公的学生,见老师带着天子前来投奔,他忙将城门打开。单穆公刚一进城,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便马上派出飞骑向晋国求助。
姬朝中了单穆公的金蝉脱壳之计,气急败坏之余,忙派鄩(造字) 肸分兵去攻打皇地。
“太师,方才斥侯来报,姬朝的追兵离我们只有十里的路程了。”刘文公慌慌张张地跨入了单穆公的中军营帐。
“敌将是何人?”单穆公气定神闲地察看着面前的一张地图。
“是姬朝的得力大将鄩(造字)肸。”刘文公素闻鄩(造字)肸勇猛盖世,一提起他来,心中不觉有些发怵。
“哼,不过一匹夫耳!”单穆公冷笑了一声。
“太师莫非已有破敌良策?”刘文公眼前一亮。
单穆公轻蔑一笑:“对付这样的人,只需故技重施即可。”
鄩(造字)肸快马加鞭,很快就来到皇地守军的前营之外。然而令人奇怪的是,皇地的守军似乎没有想要交战的意思,他们既不出兵,也不放箭,只是龟缩在营地内与鄩(造字)肸的军队两相对峙。
鄩(造字)肸策马向前,一边叫骂,一边观察着营中的状况。过了许久,营中才终于杀出一支老弱病残组成的弱旅。鄩(造字)肸一看,哈哈大笑:“单贼,这等队伍也敢拉出来和我鄩(造字)肸较量?”
“弓箭手——放!”
一阵近距离的乱射过后,皇地守军的前锋部队已经所剩无几。剩余的残兵败将立即抱头鼠窜,还没有短兵相接,就已经溃不成军。
“弟兄们,跟着我一起冲!直取单贼的狗命!”鄩(造字)肸一马当先,率领着姬朝联军长驱直入。
皇地矮旧的城墙已经近在咫尺,可就在这时,鄩(造字)肸却惊恐地发现,他的四面八方都扬起了悼王的旗帜。
“不好!有埋伏!撤!快撤……”
单穆公从雒邑突围之后,命王子处继续留守。姬朝击溃了那支从东门出城的敌军,并乘胜攻破了东门的一角。
雒邑城已到了风雨飘摇的境地,城中那些原本支持姬朝的势力也闻风而起,趁机围攻单穆公的府邸,可是却惨遭失败。
姬朝本想一鼓作气拿下雒邑,不料皇地方向却传来了一个不利的消息:鄩(造字)肸战败被俘,被单穆公吊在城墙上活活烧死!
在随后的几个月时间里,姬朝与单穆公频频交锋,双方互有胜负,战局一时间变得扑朔迷离。
到了这一年的十月,晋国终于在单、刘二人的苦苦哀求下派出了援兵。晋兵一出,胜利的天平瞬间便倒向了周悼王一方。
晋国以荀跞为主帅,籍谈为副帅,率领九州之戎以及焦、瑕、温、原等地的部队直奔王城。得到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后,单穆公与刘文公欢呼雀跃,他们立即整顿队伍,倾巢出动,准备将姬朝的势力一网打尽。
“有了晋军的支持,姬朝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单穆公得意扬扬地捋着胡须。
“没错,姬朝那小子想和我们斗,真是不自量力!一见到晋军的大旗,他还不吓得尿了裤子?”有了晋国这座靠山,刘文公一下子就有了底气。
二人有说有笑,根本不再将姬朝的部队放在眼里。然而,乐极生悲,就在他们耀武扬威地开进到郊地时,突然遭到了姬朝的猛烈伏击。这一仗,单穆公与刘文公被打得晕头转向,如果不是因为姬朝没有派出主力部队的话,他们二人恐怕早就做了刀下之鬼。
更令单穆公与刘文公大感意外的是,晋国的先头部队也在向王城进发的途中,遭遇了同样的挫折。周悼王在这次战斗中身被两箭,几乎丧命。就在短短的一个月后,这位在葬礼与战火中匆匆即位的天子,因箭伤复发而寿终正寝了。
周悼王驾崩,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举行一场像样的葬礼,单穆公便迫不及待地将悼王的弟弟姬匄推上了王位。姬匄就是后来的周敬王。
荀跞吃了败仗,心中很是窝火,便对籍谈发起了牢骚:“这仗打得太窝囊了,竟然被一个落魄的王子揍得满地找牙,唉!”
籍谈哂笑道:“那能怨谁?当初是谁在君上面前口出狂言,说什么尽用戎狄之师就能直捣王城的梦话?”
荀跞脸色一红,不再言语,当晚便向晋顷公发出了增派援军的帛书。
接到帛书后,晋顷公大为震怒,心想:堂堂晋国怎么可以败给一个势单力薄的乱臣贼子?晋顷公立即派出精锐部队,星夜驰援荀跞。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内,从四面八方逼近姬朝的晋国部队便已经增加到七支。姬朝虽然用兵有方,可是要对付晋国的虎狼之师,他的实力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公元前519年,周敬王正式即位。天子的军队一路势如破竹,连下数城,一度将姬朝逼上了绝路。接二连三的胜利,让敬王有种如入云端的飘然之感。他大大地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认为仅仅依靠王师便能将姬朝的余党消灭殆尽。
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敬王头脑发热地给荀跞送去了一封帛书:“荀卿,感谢晋侯派你来帮助王室剿灭叛乱。请你转告晋侯,如今姬朝余党已是强弩之末,就不劳师晋侯了……”
荀跞看过帛书后对籍谈冷笑道:“哼,河还没过,桥就拆了。等叛军卷土重来的时候,天子可千万别再觍着脸来求我们!”
周敬王元年(公元前519年)夏,退守尹地的姬朝,再次向敬王发难。
单穆公亲率黑骑军进行反击,结果被姬朝打得溃不成军。在此前的一系列战斗中,雒邑的城防几乎毁于一旦,因此,姬朝这一次轻轻松松便攻了进去。敬王的部队不敌姬朝,被迫退出王城,暂居狄泉。
随后,姬朝在雒邑自立为王,与身在狄泉的敬王东西对立。此后的数年中,双方互相攻伐,王畿之地被搞得生灵涂炭,鸡犬不宁。
身在其中的伯阳痛心疾首,却无能为力。他知道,姬朝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他更清楚,这是一条没有未来的不归路。
伯阳预感到,一场浩劫即将来临。他每日都在守藏室中整理那些厚重的典籍。他近来噩梦频频,梦中的火光始终令他对身旁的这些典籍放心不下。
一日,伯阳又梦到了熊熊的火光,他在梦话中反复呼喊:“别烧,别烧,不要,不要!”
守在一旁的秦佚忙将伯阳扶起:“先生,先生醒醒,又做噩梦了吗?”
伯阳惊魂未定地扶着书案的一角:“文甦,我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唉,自从那姬朝挑起了战端,王城里的百姓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要说不好的事情,恐怕没有比这更糟的了。”秦佚的指尖在承影的剑鞘上反复摩挲,战乱开始后,他就始终剑不离手。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伯阳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我最担心的是,道将不存。”
“先生是在担心这些典籍的去留吗?”秦佚一语中的。
“不错。依姬朝的性格,一旦败亡,他是不会给天子留下任何东西的……”伯阳面色凝重道。
“先生怎么就能肯定,失败的一定会是姬朝?”秦佚反问道。
“天下最柔软的东西,往往可以驱使天下最坚硬的东西。姬朝太坚硬了,处处都要与人一争高下,这样的他怎么能不失败呢?”伯阳禁不住痛惜道。
“先生放心,我一定帮您守护好这些典籍。”秦佚的目光十分笃定。
“凭我二人之力,难啊!”伯阳叹了口气,他的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秦佚见伯阳的神色有些古怪,便关切地问了一句:“先生想到了什么?”
“官学没落,私学必炽,一个新的时代不远了……”伯阳的这番话,令秦佚有些莫名其妙。
直到多年以后,当诸子百家群芳斗艳的时候,秦佚才恍然了悟伯阳的洞见,进而也就理解了他后来的一系列反常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