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鲁国后,当孔丘的弟子纷纷前来询问雒邑之行的情况时,他深有感触地说了这样一番话:“鸟,我知道它能飞;鱼,我知道它能游;兽,我知道它能走。走者可用网缚之,游者可用钩钓之,飞者可用箭射之。至于龙,我就无能为力了。龙腾云驾雾,直上九天,老聃先生大概就是那天上的飞龙吧!”
周敬王三年(公元前517年)夏,在晋国的号召下,郑、宋、鲁、卫、曹、邾、滕、薛等十个诸侯国的代表群集黄父(今山西省沁水县西北),共同商讨戡平叛乱,匡扶王室的事宜。
丧期刚满的赵鞅,在韩起的保举下,代表晋国主持了这次会盟。赵鞅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借着“尊王”的名义,重振晋国的国威。
因此,会盟刚一开始,赵鞅就直入主题:“诸位都看到了,姬朝之乱已逾数载,致使王化之民流离失所、王畿之地枯骨成群。此番召会大家,主要是商议两件大事:其一,各国均要向王室提供粟米及其他必要的援助,使天子不受冻馁之苦;其二,由晋国出面,组织一支勤王的大军,各国都要出兵出力,以便早日戡平叛乱,保证天子及王室的安全。”
赵鞅的话音刚落,郑国的子大叔便问了一句:“敢问赵孟子(时人对赵鞅的尊称),我们应当何时出兵呢?”
“每个国家的情况都不太一样,要做到步调一致,总是需要一点时间的嘛!”赵鞅推脱道。
“自东、西二王并立以来,王畿之地战祸频仍,晋国既然有心戡平叛乱,还百姓以安定太平,那么就应该快刀斩乱麻,以免夜长梦多!”对于子大叔的一番说辞,各诸侯国的代表纷纷表示赞同。
赵鞅被子大叔将了一军,只得悻悻地表示:“诸位都回去做准备吧,明年一定要将天子送回雒邑!”
周敬王四年(公元前516年)年初,各国军队只是缓缓集结,却不见出兵的迹象。
晋顷公这个傀儡,为了不使晋国失信于天下,便命赵鞅率领晋国的先头部队进击姬朝。晋国一动,那些始终保持观望状态的诸侯国们才懒洋洋地派出了自己的军队。由于各路诸侯同床异梦,无心恋战,所以真正对姬朝构成威胁的只有晋国军队。
虽然有晋国军队的参与,可敬王的仗打得却并不顺利。晋国的军队毕竟不是王室的军队,敬王着急,可是晋国却并不着急。
到了这一年的十月,敬王被姬朝打得忍无可忍,不得不在滑地起兵,以求自保。
十一月初,晋国军队突然加强了攻势,姬朝的部队连连退却。在晋军攻陷巩地后,召简公见大势已去,便公然背叛了姬朝。
姬朝后院起火,腹背受敌,陷入到全军覆没的危险境地。无奈之下,姬朝只得带着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文公以及南宫嚚逃亡楚国。
十一月十一日,召简公在尸地跪迎周敬王,并与单穆公、刘文公结盟,宣布永远效忠于敬王。二十三日,周敬王正式进入成周,并于次日在太庙中与群臣盟誓。
十二月初四,周敬王在晋国军队的保护下,正式入住庄宫。然而,这场残酷的王位之争还远远没有结束。姬朝在逃往楚国的时候,还做了一件震惊天下的事——将周王室的历代典藏悉数运往了郢都。
在这一过程中,那些来不及运走的典籍、器物,全部都被付之一炬。伯阳的噩梦成真了,火光之中,无数简牍灰飞烟灭……
王城陷落后,伯阳与秦佚保护着周王室的典籍,与姬朝一同流亡楚国。
雒邑到郢都的路程千里迢迢,一路上又频频遭遇王师与诸侯联军的袭击。伯阳拼尽全力,可还是没能将全部的典籍都保存下来。
更糟糕的是,在逃亡的路上,婴离忧惧交加,突然高烧不退。伯阳一边保护典籍,一边还要照顾婴离。伯阳心力交瘁,精神也变得有些萎靡不振。商婉看着心疼,便将照顾婴离的重担揽在了自己的肩上。
就在抵达楚国边境的那天夜里,姬朝一行突然遭到一伙吴国游骑的偷袭。
姬朝撤出王城后,单穆公便立即在晋国的撮合下与吴国结盟。一直以来,吴国都是晋国牵制楚国的得力助手,这一次,单穆公也希望借助吴国的力量来制约楚国,以防姬朝在楚国的扶持下东山再起。
吴国游骑的人数不多,似乎只是一支深入楚国边境的斥候部队。他们似乎也并不恋战,一阵袭扰过后,便消失在一片树林之中。
婴离所乘马车的马儿在冲突中受到了惊吓,马车在剧烈的颠簸中侧翻在地。婴离大病未愈,身体柔弱,不幸被甩出了马车。狂躁的马儿一阵狂奔,恰好从婴离的身上踏了过去……
鲜血在接触到空气的刹那,便凝成了浓浓的黑夜。
伯阳失神地将婴离搂在怀中,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沉默、迟钝,甚至连秦佚都有些不敢相认。
前往雒邑的路途还很遥远,可是对于伯阳而言,他的旅程已经在那样一个血腥的夜晚戛然而止。
伯阳失魂落魄地抱着婴离的尸体,告别了姬朝,告别了他所珍惜的典籍。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这些年来的生活究竟有何意义。
伯阳将婴离带回了苦县老家,并将她安葬于自己的养父养母身边。在此后的几年中,伯阳过起了隐姓埋名的生活。为了不使王室的典籍毁在自己的手中,他开始像孔丘一样,在楚国的一些穷乡僻壤之地游学讲道。
楚文化在战国时代的盛极一时,便与王室典籍流入楚国以及伯阳的传道授业有关。
伯阳虽然归隐山林,可是他曾经的学生,王位之争的主角姬朝依然不甘寂寞。他先是向天下诸侯发布了一篇讨伐“单穆公之乱”的檄文,然后又在楚国四方奔走,希望重新聚拢散落天下的反单势力。然而此时的楚国,已经有了自身难保的苗头。假如姬朝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或许就不会有日后那种身死人手的悲惨结局了。
周敬王八年(公元前512年),吴王阖闾接受孙武的建议,采取分兵扰楚的游击战术,打得楚军晕头转向。没过多久,吴王又在伍子胥的辅佐下,大举攻楚。在与吴国的频频交锋中,楚国损兵失地,被打得狼狈不堪。
周敬王十四年(公元前506年),在单穆公的怂恿下,晋国执政士鞅(范献子)会十五国诸侯于召陵(今河南省漯河市东),商讨攻伐楚国的大计,结果不了了之,使晋国在中原诸侯中威信扫地。
同年,吴军在孙武与伍子胥的联合指挥下大举攻楚,其间五战五捷,直捣郢都,几乎灭亡楚国。
楚国的失势,使姬朝一直未能实现反攻雒邑的愿望,郁郁寡欢地过起了寄人篱下的生活。然而就是这样的生活,他也没能过得长久。
周敬王十五年(公元前505年),趁着楚国元气大伤、风雨飘摇之际,单穆公买通了无极派里的顶级刺客。这些刺客扮作商旅潜入郢都,成功地刺杀了姬朝以及随他一同流亡的几位大臣。
侥幸脱逃的姬朝余党,无法在楚国继续立足,于是便悄悄地潜入到郑国。
周敬王十六年(公元前504年),儋翩与尹文公在郑国的帮助下,攻下了周敬王的六座城池。到了这一年的冬天,周敬王被迫逃出雒邑,居于姑莸(周邑)。
次年,晋军再次出动,攻下了姬朝余党最后的据点谷城(今河南省孟津县)。至此,这场历时十七年之久的王室动乱终于画上了一个句点。
周敬王十九年(公元前501年),在秦佚与商婉的陪同下,七十一岁高龄的伯阳前往相邑去祭奠老师商容,随后便在一个名叫沛(沛地,原属宋国,战国时被楚瓜分,大致在今江苏省沛县)的地方住了下来。
这一年,孔丘也已经五十一岁,他的仕途坎坷,先是在鲁国被公卿排挤,后又被诸侯列国所嘲弄。
同年秋,孔丘一路南行,抵达宋国。当他听说伯阳也在宋国的时候,不禁老泪纵横。
孔丘继续南行,终于在沛地再次见到了伯阳。
伯阳的眼窝深深凹陷,一袭白袍与须发相得益彰。孔丘也沧桑了许多,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明眸善睐的少年。
“早就听说仲尼成了北方的圣贤,今日一见,为何如此落魄啊?”伯阳幽幽说道。
“丧家之犬,何足称贤?”孔丘自嘲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曾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怎么?难道你还没有得道吗?”伯阳眼光深邃,衣袂轻扬,浑身上下都飘逸出一股超然世外的气韵。
“弟子不才,虽年过半百,却仍未得道。”孔丘的神情有些暗淡。
“告诉我,你是如何寻道的?”伯阳轻抚胡须,悠然问道。
“弟子从礼乐制度中去追寻,五年时间都没有结果。弟子又从阴阳变易的规律中去追寻,十二年过去了,仍然一无所获。”孔丘不无沮丧地回答道。
“你说得一点没错。假如道是可以言传身教的话,人们早就把它讲给自己的子孙后代了。因此,与其寻道,不如悟道。心中不自悟,道便不能停留。名,是天下人共有的,不可贪多;仁义,是先贤的施舍,只可留宿一夜,久居便会招来灾祸。我听说,古代的圣人,时而假道于仁,时而寄道于义,天马行空,没有常迹。道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你没有办法描述它,因为能够说出来的道,皆不是常道。”听伯阳论道,使孔丘顿生一种酣畅淋漓之感。
孔丘将心中的困惑向伯阳娓娓道来:“弟子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等六经已经有很多年,自以为对其中的道理也参悟得十分透彻,可是当我去觐见七十二位国君,与他们讨论先王之道与先贤之德的时候,却没有一位君王肯听我的。难啊!究竟是他们难以被说服,还是大道原本就难以彰显呢?”
伯阳闻言哈哈大笑:“所谓六经,不过是些陈腐的遗迹,并不是遗迹的根源。你所说的那些东西,就好比是先王踩出来的足迹,足迹怎么能算鞋屦呢?白鶂(造字) (一种形如鱼鹰、毛白色、能高飞的水鸟)雌雄相互对视而生育;虫,雄的在上面鸣叫,雌的在下面应和,借着回声而受孕;同类而身兼雌雄两性者,可自行生育。就像不可阻遏的时光一样,它们的天性不可改变,命运不可逆转。假如得道,怎样做都可行;假如失道,怎样做都行不通。”
孔丘默然良久,幽幽说道:“弟子明白了!飞鸟孵卵而化育,游鱼濡沫而生子,蜜蜂育化而得生。我没有顺应自然之道,就贸然改变自己,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不顺应自然之道,就看不到万物的天性,这样的我又如何去教化别人呢?”
伯阳点了点头:“嗯,仲尼今日得道了。”
临别之前,伯阳将所藏之书悉数送给了孔丘。这些典籍都是天下文章的精华,孔丘如获至宝,对每一卷书简都爱不释手。
伯阳觉得,他已经为这些陪伴自己一生的书简找到了最好的归宿。心愿已了,他便要以另一种形式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他不愿多想身后的事情,只想远离这喧嚣的乱世。
一头青牛,一袭白衣,半空紫气出函谷,五千字文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