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铸造无射大钟的真正目的,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要振兴什么礼乐治国的理想。因为大钟本身并非关键,要害之处还在于钟面上的那些文字。
无射钟铸成的第二天,景王史无前例地昭告天下,邀请四方诸侯到王城中来瞻仰大钟的风采。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应邀前来的诸侯却寥寥无几。景王既感沮丧,又觉愤懑。后来他才得知,宋国当时发生了华氏之乱,宋元公暗弱无能,向晋国与齐国求援。结果,齐军先至,齐宋联军一路势如破竹,将叛军打得溃不成军。
同年十月,华氏引导吴军卷土重来,其大部再次被齐宋联军击退,吴国还折了公子苦雂、偃州员两名大将。十一月,晋军姗姗来迟,联军兵威大振,宋国华氏的叛乱才终于被平息下去。
叛军余部弃吴入楚,受到了楚平王的热情招待。
作为一个旁观者,景王对楚平王的行为感到异常恼火,楚子无道,竟然丢开宋国的国君不管,反而去包庇犯上作乱的华氏。
景王阳奉阴违地褒奖了齐侯与晋侯在助宋平叛一事中的功绩,并借机再次邀请天下诸侯到雒邑观摩无射大钟,学习先王德义与治国之道。
诸侯们不好推辞,便给了景王一个薄面,同年底,各国使臣陆续抵达雒邑朝觐景王,并将无射钟上镌刻的经义誊抄回国,以供研习。
东周时期,天子通常以六种音律不同的乐钟来传播律令。景王之所以要向伶州鸠请教乐理,就是为了给新法披上一层合于传统的外衣,以便减少来自王城内外的阻力。
按照伶州鸠的说法,宣示哲人令德,示民仪轨的律令与经义,都属于无射律的范畴。景王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于是才仿效子产,将想要推行的法令写成文字,铸刻在在大型礼器之上。
伯阳所作的《义经》分为上、下两篇,上篇为《德经》,下篇为《道经》。洋洋洒洒数千字,上至宇宙万物的生成运行,下至治国用兵、修身养性的规律、法则,无所不包,无所不蕴。全文吞吐宇宙,气势磅礴,着眼于一个“道”字,立足于一个“德”字,大谈无中生有,无为之治,在有君的旗号下做着无君的论辩。
此文一出,顿时激起千层浪。
单穆公破口大骂,说这些都是狂悖之言,还说景王大搞变法,早晚要招致祸乱。那些尊崇旧礼的诸侯国也纷纷谴责景王,说他不务正业,整天就知道瞎折腾。
鲁国大夫闵子马甚至直言景王不学周礼,偏要搞什么与祖宗令德相背离的“无学”。在闵子马看来,所谓无射就是不射,所谓无学就是不学。然而他并不明白,伯阳所说的无学,实际上是指“无,以之为学,以之为用”。无射更不是什么不射,而是以无射来取得有射之功效。
在所有人当中,只有晋国的师旷对此事表示了赞扬与同情,他说:“修《义经》,明德令,这是多么伟大的盛德之举啊!可惜的是,似乎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其中的真谛。”
那些反对景王变法的朝臣,还将斗争的矛头指向了伯阳。单穆公甚至在朝堂之上污蔑道:“老聃,你身为御史,不思本职,妖言惑众,还诱导大王跟着你一起搞什么变法。你说,你究竟居心何在?”
面对单穆公泼来的脏水,伯阳显得泰然自若,他既不想解释,也不愿争辩,只是默默地立于柱下,听任百官群臣对自己指指点点。
其实早在写下《义经》的第一个字时,伯阳就已经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婴离、秦佚、商婉都曾劝他不要介入变法的事,可伯阳还是义无反顾地替景王写下了变法的纲领。在伯阳的心目当中,始终有一个关于理想之国的图景,那里的君王以无为化万民,那里的百姓质朴而善良,总之,那是一个小国寡民,与世无争的世界,一个合于自然之道的国度。
这一切,在以单穆公为代表的守旧派看来,都是无法接受的。
当年单献公弃亲用羁,被单襄公与单顷公的族人群起而弑,其后立献公之弟为单成公。周景王十四年(公元前531年),单成公在戚地与韩起(韩厥之子,晋国执政)会盟之后,韩起说他说话吞吞吐吐,走路总看着脚下,恐怕是活不长了。不久,单成公果然无疾而终。同年,单穆公立。
单穆公刚一上任,就从成愆的儿子手中窃取了黑骑军的兵权。这是王师中最有战斗力的一支部队。
为了使景王安心,单穆公在一次早朝上一脸谄媚地进谏道:“大王,治国之道不外乎二:其一威逼;其二利诱。可人总是会趋利避害,大家都喜欢奖赏,憎恶惩罚……”
景王微微点头道:“爱卿觉得怎么办才好呢?”
单穆公眼眉一挑,嘿嘿笑道:“依臣之见,不如这样,以后凡是遇到那些拉拢人的事,都由大王您来做;那些得罪人的事,就交给下臣去做。您觉得如何?”
“好!就这么办吧。”景王以为自己捡了个便宜,实则不然。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些憎恶与惧怕惩罚的人,全都成了单穆公的归附者。
仅仅几年时间,单氏家族的势力便扶摇直上,甚至使刘氏一族都成为自己的附庸。刘氏与晋国的范氏交好,而单穆公与韩起、叔向的关系也相当热络,单、刘两家的背后有晋国撑腰,做起事来就更加有些肆无忌惮。
这一次,单穆公甚至警告景王说:“无射钟上的那些文字,字字都在宣扬消灭君权,大王,臣请求立即出兵,捣毁无射,绞杀老聃!”
对此,景王唯一的回应依然是沉默不语。
周景王二十五年(公元前520年)春,持景王符节巡视天下的姬朝突然返回王城。有人据此推测,王城中将有大事发生。
自无射钟变法开始后,伯阳又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他以身体欠佳为由,主动提出辞去柱下史一职,景王虽然没有答应,但还是准许他退居守藏室中静心休养。
抚摸着那些厚重的书简,伯阳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他独自坐在案前,望着堆积如山的典籍出神。
“王室仅存的威信,大概全在这里了吧?”伯阳自言自语道。
这时,守藏室的门外突然映出一个模糊的黑影,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又在这儿发什么感慨呢?”
“苌叔总是不请自来,让老聃情何以堪啊。”伯阳展开一卷书简,不看来人。
“你倒真是清闲。”黑影渐近,果然是苌弘。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伯阳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唉,算了,看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还是告辞吧!”说着,苌弘就要拂袖而去。
“苌叔留步,苌叔留步,既然来了,怎么也要稍坐片刻吧!”伯阳嘿笑道。
“老聃啊老聃,真拿你没有办法!知不知道,你的那篇《义经》已经搞得满城风雨了!”苌弘的语气中显然带有责怪之意。
“不知苌叔有没有仔细读过那篇文章?”伯阳的神态有些邈远。
“通篇离经叛道,简直狗屁不通!真想不到,你竟然写出这样的东西!”苌弘直言批评道。
“呵呵……”听了苌弘的评价,伯阳笑而不语。
“通篇都在论道,你是想将道凌驾于君王之上吗?”苌弘质问道,“写了这狗屁不通的东西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将之铸于铜钟之上?”
“那是大王的意思,他要学郑国的子产,让天下万姓明德令,知法度。”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这话是你说的吧?”
“不错,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凡事都要徐图缓进,从长计议。大王如今想走捷径,到头来只能是一场空。”
“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不去劝劝大王?”
“苌叔难道没有听过吗?‘只有敢于承受国之耻辱的人,才能成为一国之君;只有勇于排解国之灾难的人,才能成为天下的圣王’。”
“哼,大王如今可是在自取其辱!”
“苌叔谬矣。倘若大王能够适可而止的话,成为一代圣王也不是不可能的。”
“痴人说梦!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姬朝今日突然返回王城了。”
伯阳心中骤然一紧:“太快了……”
“的确很快,看来那边是要有所动作了。”苌弘一脸严肃道。
“那边?”伯阳冷冷地看了苌弘一眼,“苌叔这是心有所属了?”
“太子猛是嫡长子,由他继承王位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要是有废嫡立庶之心,苌弘第一个便不饶他!”自从苌弘做了刘卷(刘献公的儿子,即后来的刘文公,名卷,字伯蚡)的老师之后,与刘氏的关系就开始变得非常微妙。
伯阳曾挖苦他说:“恭喜苌叔啊,你现在俨然就是一副刘府家臣的样子。”苌弘对此倒也不置可否。
“苌叔请回吧,老聃无话可说了。”伯阳对苌弘下了逐客令。
“老聃兄好自为之吧!”苌弘也无意停留,不一会儿,他的背影就消失于一片晦明晦暗的光斑中。
姬朝抵达王城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向景王报告此番巡视的情况,而是在宾府的门前拐了下弯。
“老师火急火燎地催我回来,究竟所为何事?”刚一进门,姬朝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王城近来恐怕有变啊!”宾起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哦?难道是父王他……”姬朝的脸上也挂满了忧郁。
“大王无恙,只是单旗那边似有异动。”宾起面色凝重地抚了抚胡须,“就在前不久,臣在郊外见到了一只公鸡。那公鸡生得甚是威武,只是不知为何,它竟然用喙啄断了自己的尾巴。”
姬朝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宾起究竟想说些什么。
“臣感到十分疑惑,于是就问侍者:‘这只雄鸡为何要自伤尾羽呢?’侍者告诉臣:‘它这是害怕被人当作祭祀用的牺牲。’臣从中受到启发,忙跑去觐见大王,并告诉他:‘雄鸡自断尾羽,是害怕被人利用。可人就不是这样,如果是被别人利用,可能确实心有不甘,但如果是利用别人,又有何不妥呢?’”宾起说罢,对姬朝微微一笑。
姬朝不解其意,茫然道:“老师对父王说这些做什么?”
“殿下还不明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臣这是劝大王要早作打算,除掉刘、单,否则,等我们被别人当作牺牲的时候,一切就都晚了。”
姬朝这才恍然大悟:“父王他怎么说?”
宾起似乎成竹在胸:“殿下放心,大王虽然没有说话,可他是内明之人,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就在姬朝私会宾起的同时,刘献公的庶子刘卷正在单穆公的府上商议对策。
“太师,刚刚得到消息,宾起在大王面前进献谗言,大王似乎被说动了,恐怕在这一两天之内,就要对你我有所动作了!”刘卷的神色有些慌张。
“不要慌,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单穆公心平气和地问道。
“昨天刚让一个老秦医给看过,唉,恐怕时日不多了……”刘卷一脸忧伤地叹了口气。
“生老病死,在所难免。”单穆公劝慰道。
“要是风尘先生还在雒邑的话就好了……”刘卷的精神有些恍惚。
单穆公冷笑了一声:“我们还是先想想自己的活路吧!”
“太师,您说该怎么办?”刘卷毕竟年轻,一遇到大事就有些束手无策。
单穆公命人撤去堂内的屏风,一张熟牛皮制成的王畿地图赫然出现在他的身后。
“再过些日子,就要到‘夏苗’(周天子每年有四次狩猎,分别为春蒐、夏苗、秋獮(造字) 、冬狩,这种狩猎更像是一种仪式,兼有宣扬武力与练兵的作用)的季节了……”单穆公苍劲的右手在地图上轻轻地戳了戳雒邑。
“太师是说,大王准备在夏苗狩猎之时对我们下手?”刘卷心中大惊。
“你不觉得,这是最好的时机吗?”单穆公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似乎在寻找着某个地点。
“嗯,太师言之有理。”刘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平日里,太师手握兵权,大王不敢轻举妄动,可到狩猎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公卿大夫只得随从,不准带兵。大王的虎贲之师,要收拾我们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孺子可教也!”单穆公呵呵一笑,将右手握成的拳头重重地砸在阙巩(今河南省巩义县,在洛阳市东面)之北的温山上。
“温山?”刘卷死死盯着单穆公拳头落下的地方,“我马上去安排,夏苗之日,就是他姬贵丧命之时!”
“糊涂!”单穆公厉声喝道,“你是想背个弑君的恶名吗?”
刘卷不解道:“是他要杀我们,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哼,他是该死,但绝不能死在我们手里。”单穆公冷哼道,“记住,凡事都要讲个师出有名,名正言顺。现在,姬朝和宾起可比我们着急,是他们自己要做乱臣贼子,我们干吗要阻拦呢?”
同年四月,夏苗如期举行。周景王亲率九卿,前往阙巩之北的温山中狩猎。为了安全起见,姬朝派心腹之臣儋翩统领虎贲军护卫天子。
景王兴致高涨,一路游山玩水,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埋伏在温山深处的数十名神射手,早已被人割断了喉咙。
直到狩猎结束,单穆公与刘卷依然坐在马背上谈笑风生。景王气得咬牙切齿,准备与二人来个鱼死网破。就在这时,宾起小声在景王的身旁耳语了几句。
景王大惊失色:“什么?黑骑军怎么会出现在阙巩?”
“一定是单旗捣的鬼!”宾起压低了声音,“看来他们已经有了准备,大王要沉住气,切不可意气用事。”
无奈之下,景王只好率众人返回雒邑。队伍行至阙巩城西时,天色已晚,于是景王便住进了大臣荣锜氏的家里。
“大王驾到,臣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荣锜氏身形粗大、容光焕发,不难看出,为了迎接景王,他也是煞费苦心。
“爱卿不必多礼了,快去弄些吃食来。”景王的确有些饿了,打了一天的猎,也没有好好地吃上一顿。他想了想,又对荣锜氏吩咐道:“就用今天打来的猎物,自己打的,吃得踏实……”
荣锜氏虽然笑脸相迎,心中却犯起了嘀咕:“‘自己打的,吃得踏实’,这是何意?难不成还怕我害了你?哼!”
其实,景王的话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未能如愿除掉单、刘二人,使他的情绪有些低落。更糟糕的是,黑骑军的突然出现,说明单、刘二人已经知晓景王的意图。这场暗地里的斗法,从这时起,便已经演化为一场赤裸裸的明争了。
荣锜氏的祖上就是这大山中的猎户,府上的庖厨最擅长的就是烹煮各种野味。因此,晚膳做得异常丰盛,山蕨鹿肉羹、荠菜野鸭汤、黄精炖土鸡……所有的食材皆取自山间,烹制手法亦用山民之法。
心情不好的时候,景王的胃口反而会格外好。满案的美食令景王大快朵颐,一边吃还一边称赞荣锜氏家的庖厨手艺精湛。
第二天一早,当景王正要登上车辕的时候,却突觉心口刺痛,头晕目眩。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景王从马车上跌落下来。
众卿慌忙将景王送回王城,可谁都没有想到,景王这一摔,就再也没能重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