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离与商婉远远地迎了上去。见伯阳的脸上伤痕累累,走起路来身形也有些憔悴,婴离心疼地摩挲着伯阳的脸颊:“疼不疼?那些刺客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何要害你?”
“唉,秦佚这小子,怎么什么都跟你讲!”伯阳疲惫地一笑,随即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亏你还笑得出来,知道人家有多担心吗?”婴离嗔怪道。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伯阳夸张地在身上拍打了几下。
商婉尴尬地站在一旁,小声地说了一句:“伯阳大哥,你没事就好……”
“我说老聃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堂中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伯阳知道,除了苌弘,没有第二个人会用这样的口气同自己说话。
“苌叔别来无恙啊,怎么有空跑到我这来了?”一见到苌弘那张清癯瘦长的驴脸,伯阳的心情顿时有所好转。
“你这里好啊,既有壮士护佑,又有美人环绕,真是羡煞人也!”苌弘打趣道。
婴离与商婉脸颊一红,都害羞地低下了头。秦佚没有说话,只厌恶地瞪了苌弘一眼。
“你啊你,早晚要毁在这张口无遮拦的臭嘴上!”伯阳不经意间的一个玩笑,不想竟一语成谶,苌弘后来的悲惨结局的确与他的多言脱不了干系。
“听说你遇到了刺客,这不是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吗,就顺便过来看看。”苌弘在自己的脖颈上夸张地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
“顺便?看来苌叔的确是个大忙人啊。”伯阳笑着挖苦道。
“算了,还是说点正事吧。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确认一下,刺客究竟是谁派的?”苌弘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还想问问你呢!”伯阳装起了糊涂。
“哈,让我猜猜。”苌弘嘿嘿一笑,“该不会是甘氏的人干的吧?”
“知道还问,当真是岂有此理。”伯阳不耐烦地瞪了苌弘一眼。
“你不过就是在天子面前替成、景之族说了几句好话而已,甘简公就是再小气,也不至于因为这种芝麻点的屁事就派人杀你吧?”苌弘的话,让伯阳不禁打了个寒战。
“苌叔这是什么意思?”伯阳岂会不知苌弘的意思,他只是不愿将事情想得太坏而已。
“你不觉得,此事是天子一手安排的吗?”苌弘神秘一笑。
“这话可不能乱讲。”伯阳制止道。
“自己的学生,你这个当老师的难道还不了解?”苌弘轻轻拍了拍伯阳的肩头,“苌弘言尽于此,老聃兄好自为之吧。”
看到郑国在子产领导的变法下日益强盛,周景王也开始变得有些跃跃欲试。不过与子产相比,景王手中的权力委实有些捉襟见肘。除了当年从刘氏手中夺回的那点兵权,景王几乎一无所有,他既没有多少人事任命的权力,也没有太多对于重大事件的自主决策权。
刘氏失势之后,甘简公逐渐取代了刘定公在朝中的地位。不过,甘氏家族的内部并不团结,为了争权夺利,甘简公的族人竟然对甘成公与甘景公的族人“大打出手”,在王城里制造了一起骇人听闻的血案。
周景王十五年(公元前530年),甘简公无疾而终。有人说他死于一种浑身抽搐的怪病,也有人说他是被成、景之族下毒害死的。甘简公没有儿子,所以在临死之前便将爵位传给了弟弟甘过(甘悼公)。
甘悼公刚一上台,便在家中偷偷地训练甲士。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为彻底铲除成、景之族而做准备。
景王觉得削弱甘氏的时机成熟了,于是便在一日早朝后,悄悄将甘悼公唤到身旁。
“爱卿的家事,我本不该过问,可我也不得不提醒你,家里的事情都处理不好,你让我怎么能放心地将国政托付于你?”景王故意摆出一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架势,逼着甘悼公做出表态。
“请大王放心,三日之内,臣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甘悼公在说这话的时候,大概怎么也想不到,用不了三日,他自己就要身首异处了。
甘悼公刚走,景王便派出一位使者,前往成、景之族盘踞的甘南(今河南原阳之南)之地,向甘鳅与甘祐这两位族长透露了甘悼公准备攻杀二族的计划。
此时,刘定公已经去世一年有余,其子刘挚取而代之,史称刘献公。与刘定公相比,刘献公虽然不善隐忍,却诡计多端,老谋深算。
甘鳅与甘祐得知甘悼公的阴谋后大惊失色,他们素来与刘氏交好,于是忙跑去找刘献公求援。
刘献公闻讯,心中大喜,他对二人冷冷笑道:“哼,这是上天要灭亡甘过。你们马上去做准备,今晚就杀他个措手不及!”
当天夜里,没有月光。刘献公亲自率领着一支百人规模的家兵队伍,将甘府团团围住。
一个身手矫捷的弓兵悄悄跃上甘府的墙头,于浓郁的夜色中冲着正堂搭弓放箭。电光火石之间,一支呼啸而出的响箭穿堂而过,将堂后的一面土墙击得粉碎。
响箭一出,潜伏在甘府内的细作便将门闩去掉,刘府家兵蜂拥而起,长驱直入。甘府守备松懈,顷刻间就被杀了个鸡飞狗跳。
混乱之际,甘悼公带着家眷从后院逾墙而走,但未出十步,就被院外的伏兵乱剑砍杀。
甘悼公死后,刘献公拥立甘成公之孙甘鳅(甘平公)为甘国国君,并趁机重掌朝政,使刘氏再次成为王城中最为耀眼的家族。
刘氏的重新崛起,对景王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意外。原本只是想削弱甘氏,不料却在无意中帮了刘氏一把。景王懊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他将兵符死死地攥在手里,心中突然感到阵阵失落。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有种想要将兵符摔个粉碎的冲动。
景王心烦意乱,却又无人倾诉,只得百无聊赖地在宫城内走来走去。忽然,一个少年的背影映入了他的眼帘。少年蹲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手里似乎还摆弄着什么东西。
当景王轻声从背后绕到少年的身前时,好奇心却顿时被一团不可遏制的怒火焚烧殆尽。
周景王有四个儿子,嫡长子姬寿,次子姬猛,三子姬匄,庶长子姬朝。姬寿为穆后所生,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不过,在四个儿子当中,景王最喜欢的还是庶长子姬朝。
景王看到的那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姬朝。姬朝面前是一些泥土捏成的城郭,大大小小的城郭内外,又摆放了众多代表不同含义的小土块儿。
“朝儿,你怎么又在这里偷懒?”景王强压着怒火,瞪了姬朝一眼。
“儿臣在练习排兵布阵,父王你看,这儿是王城,这儿是刘地,那儿是单地……”姬朝兴致勃勃地向景王介绍着自己的“杰作”。
“胡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谁教你的?今天不是该和老聃先生学习圣王之道吗?”景王没有好气地质问道。
“父王,同样一个问题,老聃先生与宾先生的解释却迥然不同,儿臣真的不知道究竟该相信哪个……”姬朝嗫嚅道。
景王神色稍缓,好奇地问道:“哦?什么问题?”
“什么样的君王才能称得上圣王?”
“两位先生是如何回答的呢?”
“宾先生回答得十分简单,他告诉儿臣,天下本无圣王,但作为君王,只要胸怀天下,心系百姓,就是合于圣王之道。合于圣王之道,自然就会成为百姓心中的圣王。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君王就必须要严于律己,使自己成为天下人的榜样。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上行下效,将法令贯彻下去……”
姬朝的话还没有讲完,就被景王打断道:“老聃先生是怎么说的?”
“老聃先生的话让儿臣有些似懂非懂,他说,真正的圣王,百姓是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的;其次的君王,会受到百姓的亲近与称赞;再次的君王,百姓会对他感到畏惧;最次的君王,百姓会诅咒他,唾骂他。圣王不会轻言许诺,更不会随意发号施令,他们总是以清静无为的方式对待百姓,而百姓则会在这种无为之治下自然而然地实现自我的完善与教化。”
“你认为谁的话更有道理?”
“儿臣觉得,作为君主,决不能轻易在臣子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欲望与意图,否则臣子就会精心伪饰、曲意逢迎。君主的喜怒不形于色,好恶捉摸不定,臣子就不能投机取巧,只能心无旁骛地做好自己本职的工作。这样一来,君主就不用费尽心机去想着怎么对付臣子,臣子也不用挖空心思想着怎么逢迎君主。百官各守其法,群臣各司其职,君主即使无所作为,朝政也必定会焕然一新。”
“如此说来,你是认为老聃的话更有道理了?”
“老聃先生的教诲,令儿臣受益匪浅,不过儿臣却并不赞同他的看法。”
“哦?这就怪了,方才你所说的可处处都有老聃的影子啊。”
“儿臣虽然对老聃先生的‘无为之治’一知半解,但也听出些门道来。他所强调的为政之道,就是要少管甚至放任不管,要顺其自然。若是在太平盛世,这样做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可如今礼崩乐坏,人心散乱,发愤图强者称霸天下,无为而治岂不是要人坐以待毙?”
“你现在太年轻了,凡事还是要多向两位先生请教,切莫狂妄自大。”
“父王难道不想听听儿臣自己的想法?”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郑国自子产变法后,百业兴旺,国力日盛。分田亩作丘赋,铸刑鼎明法度,大兴教化,广开言路,凡此种种,若能在我王畿之地顺利推行,那么用不了多久,必能使诸侯来朝,王道重振……到那时,父王就能像如今的郑伯一样‘无为而无不为’了。”
景王欣慰地点了点头,对自己的这个庶子好感倍增。
姬朝的话将景王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俯视着地上那些泥土捏建的“城郭”,嘴角露出一丝自信的笑容……
周景王十八年(公元前527年)六月,太子寿不幸病逝。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一日没有储君。景王在悲痛之余,开始暗自盘算起新太子的人选。
按照嫡长继承的原则,太子寿去世后,嫡出的姬猛便顺理成章地成为新太子的不二人选。可姬猛生性懦弱,从小就不招景王待见。景王心中的最佳人选,还是庶长子姬朝。然而在当时,废嫡立庶与废长立幼都是有违常法的事,景王也不得不细细掂量其中的利害轻重。
景王曾向大夫宾起(姬朝的老师)透露过自己的心思。宾起虽然也希望自己的学生将来能够继承王位,可是他对王城中的形势看得十分透彻。
听了景王的话,宾起的心中骤然一紧,他忙问道:“大王,这件事您没对别人说起过吧?”
“除了爱卿,目前尚未对任何人讲起。”景王的面色有些凝重。
“那就好,那就好……大王切记,以后再也不要提起此事。”宾起正色告诫道。
“这是为何?都是我的儿子,我想立谁就立谁!”话一脱口,景王就有些后悔,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件事绝不像自己说的那么轻松。
“大王,您这可是把姬朝往火坑里推啊!”宾起的情绪有些激动。
“没那么严重吧?”景王觉得宾起的话有些危言耸听。
“大王想必知道,当年周宣王执意干涉鲁国内政,将鲁武公的少子戏立为太子,结果导致武公长子括的反叛,最终戏被弑杀,括也被宣王所戮;晋献公宠爱骊姬,逼杀太子申生而立幼子奚齐,结果导致晋国大乱,奚齐被杀,公室诸子流亡在外,国内卿士一枝独大……”
“好了,好了,爱卿不必讲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景王对宾起的滔滔不绝有些厌烦。
“大王的心情,臣能理解,可您也看到了,废长立幼,乃取乱之道啊!”宾起在说这话的时候,内心也很矛盾。以他对姬朝的了解,王位之争自太子寿的去世开始,便已注定成为东周王室的宿命。
见景王默默地背转了身子,宾起只好悻悻地退了出去。
不久,景王正式宣布,立姬猛为太子。姬朝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倒显得格外淡定,既没有生气,更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这种反常的状态,着实让宾起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宾起的担心显得十分多余,因为此刻,姬朝正坐在伯阳的对面,气定神闲地请教有关修身养性的问题。
“先生,我记得您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您能解释一下吗?”姬朝谦逊地问道。
“低洼才能盈满,委屈方可求全,少取反倒多得,贪多必遭祸乱。圣人从不自我表现,可他们的智慧却令常人望尘莫及;圣人也不自大自满,可他们的丰功伟绩却历经百代也不衰朽。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万事万物至少都有两个相互转换的方面:新与旧,多与少,大与小……新会变旧,旧亦会趋新;多会减少,少亦可增多;大会变小,小亦能成大。所以很多时候,不争反倒能够获得大争也得不到的东西。”伯阳循循善诱道。他虽然不太喜欢姬朝的桀骜不驯,但也不得不承认,姬朝的身上的确有着许多王者的天赋。
“姬朝谨记先生的教诲。”
身为柱下史,伯阳对王城中的局势洞若观火。
姬朝自幼跟随宾起修习六艺,后来又在景王的安排下师从伯阳,学习礼法与治国之道。伯阳明白,在景王的诸子当中,姬朝是太子的最佳人选,只可惜他是庶出,不可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王位。这也是伯阳最担心的一点,以姬朝的心性,怎么可能甘居人下呢?
伯阳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姬朝谆谆告诫:“富贵而骄,必招祸患;金玉满堂,不可长保;与其相争,不如放手;功遂身退,岂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