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地弭兵大会之后,晋楚两国的霸权双双衰落。晋楚两国虽然貌合神离,但总的来说,还是遵守了互不征伐的弭兵精神。子产在郑国的变法之所以能够顺利进行,便得益于这种难得的和平局面。
中原地区渐渐出现了一种难以打破的实力均势,正是这种暂时的平衡,给了东周王室一线喘息之机。周景王自然也看到了这一点,他时刻关注着郑国变法的动向与效果,同时也接受了伯阳与苌弘的建议,决定隐忍蛰伏,等待时机。
周景王十年(公元前535年),也就是楚国的章华台竣工的那一年,卫襄公突然病逝,周景王特意派成简公前往帝丘(卫国国都,在今河南濮阳西南)吊唁。
卫国公室在对王室表达感谢的同时,又提出了一个请求,希望王室能够派遣一位精通礼仪之道的史官(依据周礼,姬姓诸侯去世后需要通报王室,并由王室指派史官为诸侯主持葬礼),替卫襄公主持葬礼。周景王欣然允诺,随即将此事交给了伯阳。
接到诰命的当天夜里,伯阳独自在屋里收拾行装,他的神情有些落寞,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几分怅然若失的感觉。不久前,婴离的姑妈突发恶疾,卧病在床,这些天,她一直守在刘府中照顾姑妈。婴离不在的日子,伯阳一时还有些不太适应。
婴离的姑妈不是别人,正是刘康公的遗孀——范氏。难怪伯阳第一次见到范氏时,便觉得似曾相识。当年,刘定公的母亲去世得早,于是刘康公又从晋国迎娶了一位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范氏女子。康公之后,刘氏几乎世代都与范氏通婚,两家的关系非同一般。
婴离与范氏相认,还要归功于刘定公。那日刘定公在马车中望见了在宫城外独自徘徊的婴离,若不是因为刘挚带着家兵在西市与秦佚大打出手,或许婴离在那天就能与范氏相认了。可惜好事多磨,刘定公疲于善后之事,一时也就把婴离忘得一干二净了。
伯阳代景王收了刘氏的兵权后不久,就被擢升为王室的柱下史。刘定公为了感谢伯阳的善意提醒,特意将伯阳与婴离请到府上做客。
范氏与婴离的初次谋面,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惊。原来婴离就是伯阳的夫人,这让刘定公有些喜出望外,对于婴离与范氏相认这件事,他更是表现出一种毫不掩饰的欢快之情。
刘定公紧紧握着伯阳的手,在他看来,有了婴离与范氏的这层关系,就等于向众人宣告,伯阳是刘府的人。然而,内心深处,伯阳从未将自己划入到某个阵营当中,他永远都只代表自己。
第二天一早,伯阳换好礼服,便跟随使者乘车前往卫国。秦佚与商婉早早地站在官道旁,等着为伯阳送行。
“文甦,婉儿,外面风大,你们都回去吧。”伯阳深情地冲二人摆了摆手。
“伯阳大哥,卫国不太平,你要万事小心,早日回来……”这时的商婉早已不再是那个整天在商先生怀里撒娇的小孩子,岁月的雕琢让她多了几分沧桑,也多了几分成熟。
“先生保重,家里的一切有我照应,你就放心吧。”秦佚的嗓音有些沙哑,走起路来还微微有些跛脚。在西市的那场打斗中,秦佚身被数刃,险些丧命。射在腿上的那一箭,箭镞有毒,虽经风尘先生精心医治,但还是留下了残疾。
伯阳望了望城门,似乎有些去意彷徨。自从来到王城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准备离开。在刚做柱下史的时候,景王原本答应给他半年的休息时间,而秦佚与商婉的突然到访,在令他喜极而泣的同时,也使他放弃了原定的出行计划。
“聃!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不说一声就走?”一辆飞驰出城的马车在伯阳面前转了几圈才牢牢停稳,婴离从车篷中跳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愠怒与憔悴。
“不算大事,去去就回,所以才不想惊动你……”见婴离的眼眶里滚着泪珠,伯阳顿时觉得有些心疼。
婴离一头扑进伯阳的怀中,一边轻轻地拍打,一边嘤嘤地抽泣。
清晨的阳光在大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四人各怀心事,于一片寂静中默默道别。
卫襄公的陵寝建在卫国与鲁国交界的一处名叫巷党的山谷间。从雒邑到巷党,路途十分遥远,伯阳的马车昼夜兼程,仍用了六天的时间才赶到。
卫襄公虽然并不是一位很有作为的君主,但为他送葬的队伍极为壮观。盛殓襄公遗体的灵柩被身着丧服的众人簇拥着,从卫国的太庙里缓缓地抬上了黑色的柩车。在伯阳的指引下,柩车启行,驶往墓地,随行的众人或号啕痛哭,或潸然泪下。
与此同时,位于巷党的墓地里,一群仆隶正将石灰与木炭均匀地铺撒于长长的墓道之中。待送葬的队伍将灵柩送到之后,还要再进行一次祭奠,并于墓穴的底部铺设席篾,使灵柩能够被平稳地安放到墓穴里。
送葬的队伍里,有一位来自鲁国的年轻人。他生得海月骈齿、双目凝重,虽然只有十七岁,却对古制礼法的研究有着一种异于常人的狂热。他姓孔,名丘,生于鲁国陬邑,先祖是宋国贵族。
孔丘早就听说雒邑王城中,有一位深居简出、学贯古今的柱下史。在得知这位名叫老聃的柱下史将要为卫襄公主持葬礼之后,孔丘立即告别了家人,只身前往巷党,希望能够得到老聃的指点。
为了不虚此行,孔丘特意托朋友从季孙氏那里求得一份举荐信。伯阳原本就是通情达理之人,见到举荐信后,立即答应让孔丘跟随自己,做一名助葬。
就在送葬队伍行至中途之时,天色突暗。众人纷纷抬头,发现天上的太阳竟像是被一块黑云遮住了一般,变得漆黑恐怖。
“此时惊现日食,恐怕不是吉兆啊。”孔丘心中一沉,转头望了望身旁的伯阳。
伯阳镇定自若地指挥道:“诸位不要惊慌,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停止哭泣,并沿着道路两边默默站立,等日食结束,我们再继续前进!”
日食持续的时间并不久,待阳光再次普照大地的时候,哭声又起,一行人在伯阳的率领下慢慢地向墓地走去。
葬礼结束后,孔丘困惑不已,因为在他所了解的周礼中,伯阳的做法似乎有些不妥。他思忖再三,还是向伯阳道出了自己的意见:“老聃先生,请恕丘愚钝,今日您中途停下柩车的做法,似乎有违周礼吧?毕竟,日食持续的时间很难测定,假如等得太久,逝者的亡灵恐怕会难以安息。因此丘觉得,即便是出现了日食,也应该继续前进,而不是让葬礼中断。”
伯阳微笑地端详着眼前的这位年轻人:“你所说的不过是一般情况下的礼,可在很多时候,礼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因此,在具体情况下对于礼的运用,一定要学会灵活变通。”
孔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您能讲讲今日之礼是如何变通的吗?”
“自古以来,诸侯朝觐天子,大夫出访列国,无不是日出而行,日落而歇。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到了晚上还要披星戴月赶路的,不是逃犯就是急着回家为父母奔丧的人。送葬也是同样的道理,日食发生之时,天色骤暗,宛如黑夜,将别人刚刚去世的亲人置于这样一种‘星夜出奔’的境地里,是非常不吉利的。因此,送葬的时候一旦遇上了日食,就应该马上停下来,等日食结束以后再走。”伯阳将葬礼中的学问娓娓道来。
孔丘深感折服,激动地向伯阳揖了一礼:“先生请受弟子一拜,今日得见先生,孔丘三生有幸。”
伯阳谦逊地回礼道:“老聃鄙陋,不敢言教,小先生多礼了。”
“请先生教我!”孔丘真心拜师,对伯阳施起了大礼。
伯阳忙将孔丘扶起:“小先生请起,老聃学业不精,实在难为人师。”
拜师不成,孔丘不无失望地返回了鲁国。二人的第一次会面,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
卫襄公的葬礼结束后,伯阳便马不停蹄地赶回雒邑。然而就在马车快要到达朝歌之时,却发生了一件意外。
马车在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猛地侧翻到路旁。紧接着,树林之后蹿出四名手执利刃的黑衣刺客,将挣扎着爬出车厢的伯阳围在中间。
驾车的驭夫头部受伤,昏死在侧翻的马车一旁。
伯阳毫无惧色,对面前的四名黑衣刺客怒目而视。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千万别怪我们心狠手辣,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平日里的废话太多!”领头的刺客一边狞笑,一边提起了手中的利刃。
就在手起刀落的危急时刻,一柄闪着寒光的青铜巨剑“嗡”的一声从刺客身旁的树林里击出,将其手中的兵刃震得飞了出去。
巨剑在击落刺客手中的兵刃之后,又重重地插到一棵粗壮的侧柏树上。刺客们惊恐万分地环视四周,却只听到呼呼的风声,没发现任何异常。
“什么人?有种就出来跟老子单练!”失了兵刃的刺客气急败坏地咆哮道。
“想活命的,就赶紧滚!”树林深处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回音。
“哈哈,叫我们滚?那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刺客们都是刀尖上舔血的老手,根本不把这样的威胁放在心上。然而,他们的笑声未落,领头的刺客便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上。
“大哥,你怎么了?”其余三名刺客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有些不知所措。
“哎哟,真是见了鬼了……”倒在地上的刺客借着手下的搀扶才勉强站了起来。他的左胸多了一块显豁的泥渍,击倒他的竟然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土块儿。
直到这时,刺客们仍不知道袭击他们的究竟是什么人。一看形势不对,四人拔腿就走。
待刺客们走远,伯阳冲着方才传来声音的树林深深地揖了一礼:“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哈哈,先生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由远而近。
伯阳定睛一看,顿时豁然开朗:“文甦,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孤身一人到卫国,师娘和婉儿都不太放心,于是就叫我跟过来了。”救下伯阳的正是秦佚。
西市之祸后,秦佚便一直追随在伯阳身边。三年前,他又正式拜伯阳为师,成为伯阳的弟子。伯阳一直将秦佚当作自己的弟弟、朋友,起初,他对秦佚拜师这件事感到十分为难,但后来,终于还是被秦佚的真诚深深打动。
伯阳曾问过秦佚:“文甦,你的剑术是跟谁学的?”
“是……是一位隐姓埋名的老翁……”秦佚回答得似乎有些犹豫,“为师父服丧期间,陵冢外突然来了一位奇怪的老人。他沉默寡言,还整天都戴着一副面具。问他什么,他都不说。婉儿见他可怜,就将他留在了茅庐里。”
“面具?”伯阳的眉头微微一皱。
“听他的口音分明就是宋人,可他偏偏说自己是楚人。”秦佚用力拔出了插在树上的青铜巨剑,剑端与空气接触的瞬间,发出一阵嗡嗡的鸣响。秦佚轻抚剑身,面带忧伤道:“此剑名为‘承影’,是那位老翁临终前交给我的。我的剑术也是他传授的。”
“你是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伯阳的语气有些怪异。
“难道伯阳他猜到了什么?”秦佚的心中充满了矛盾,他既不想对伯阳有所隐瞒,也不愿违背誓言,将老人的秘密吐露出去。
“那老翁临终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交代?”伯阳似乎对秦佚口中的那位老人很感兴趣。
“他让我替他保护你。”秦佚注视着伯阳,眼神中充满了哀伤。
“真的是他?”伯阳的眼眶有些湿润。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商先生提到过的老渊,那个面带刀疤的生父,一直都在默默地守护着自己。
刚一返回王城,伯阳便将主葬卫襄公的情况向周景王做出了详细的汇报。
景王听了频频点头:“爱卿辛苦了,一路上没出什么意外吧?”
伯阳不愿提及自己在朝歌遭遇袭击的事情,于是忙矢口否认道:“一路都好,多谢大王关心。”
“爱卿什么时候也学会扯谎了?”景王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毛,然后命内竖将一卷帛书递给伯阳。
伯阳展开帛书,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帛书上竟然是对自己此番卫国之行的详细记录。
“请大王恕罪,臣绝非有意隐瞒,只是……”早在很久以前,伯阳便隐隐地觉察到,天子的身边一直游荡着一支鬼魅般的力量。伯阳曾向景王提起过自己的这种感受,而景王对此总是讳莫如深。
景王笑吟吟地扶起跪伏在地上的伯阳:“爱卿请起,你是我的老师,我自然要多加关心。发生在朝歌的意外,已经水落石出了……”
伯阳的精神有些恍惚,面前的这位天子越来越让他感到陌生。
“甘氏胆大包天,竟敢唆使歹人行刺当朝御史!哼,看我怎么收拾他们。”景王愤然作色道。
“大王,此事甚为蹊跷,恐怕远没有您想的那么简单,所以臣觉得,还是不要再深究下去了。”伯阳知道,事情绝没有景王说的那么简单。
“如此也好,爱卿一路辛劳,早点回去歇息吧。”
伯阳回到府中的时候,天色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