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阳所担任的守藏室职守,虽然官卑职小,但是能够假整理之名义,直接接触到大量的文书、诏诰、法令、典籍。换句话说,普天之下几乎所有公开抑或秘密的信息,都能够在神秘的守藏室中一览无遗。
伯阳虽然不比景王年长多少,但心性沉淀得格外深厚。景王的年轻气盛,令伯阳的心头时刻都萦绕着一份隐隐的担忧。他比谁都清楚,景王欲将天子少师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就是希望他能以一己之力顶住来自世卿贵胄的压力。倘若如此,景王便可以从容不迫地腾出手来,对付尾大不掉的权臣,收回丧失已久的权力。
在景王的心中,早就把伯阳当作了自己的老师,可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真正明白了伯阳的良苦用心。
如果伯阳真的做了天子少师,那么无异于被人架在火炉上烘烤。这倒尚在其次,关键是,这样的烘烤非但不能减轻天子的压力,反而还会激怒所有的世卿大族,甚至将那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中间力量也推向敌对一方的阵营中去。
伯阳主动选择到守藏室中去做一名小吏,正是他的高明之处。守藏室职守,乍听上去,似乎只是一个令人不屑一顾的小吏,但事实上非同小可。身居守藏室内,不仅能够世事洞明、执掌机密,甚至还可以间接地影响并参与天子的判断与决策。能做实事,又不致过分刺激既得利益集团的老贵族,何乐而不为呢?
守藏室中的典籍、档案浩如烟海,伯阳每日除了按照籍册,察查各类藏品的数量及保存情况之外,其余时间都在如饥似渴地翻看各类书简、帛书。先王法典、刑书诏诰、世系谱牒、诸侯盟书、山川地理、风土民物之简,应有尽有。《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等“三皇五帝之书”,《乘》《梼杌》《春秋》等“四方诸侯之志”更是不在话下。
一日,伯阳正在一排金柜(外面包有铜皮的石柜,通常用来保存比较珍贵的书籍、文献)旁查点《连山》《归藏》《周易》等卜筮之简。他一边清点着简牍的数目,一边默默诵读着那些艰深古奥的文字。
就在这时,伯阳的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他所职守的这间守藏室高大深阔,就像一处空幽的山谷,哪怕是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都会立即在室内四处回响。
伯阳未及转身查看,便又听到一声书简落地时的重响。等伯阳回过神来才发现,景王已经怒气冲冲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景王双目通红,拂袖而立。
“大王如此大动肝火,不知所为何事?”伯阳放下怀中的简牍,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先生每日深居简出,倒是清闲得很!”景王的话里带着怨气。
伯阳笑道:“天下无事,清闲一点不是很好?”
“天下无事?先生还敢说天下无事?晋侯那老儿竟号令天下诸侯去为自己的外祖修补城墙,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景王说到这里,气便不打一处来。
“大王息怒,在臣看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呵呵,先生倒说说看,好在哪里?”
“怎么?大王难道没有听到各国大夫的议论?”
伯阳这么一问,景王恍然大悟:“晋侯不行正道,不护苍生,与同姓之国离心离德……哎呀,这么说来,晋国霸业岂不是……”
“大王,臣听说‘大生于小,多起于少’,因此,天下间的难事,一定要从最容易的地方着手;天下间的大事,一定要从最细微的地方做起。成大事者,只有不自托大,处处谦卑谨慎,才能真正成就一番不世的伟业。”伯阳将整理好的简牍放回金柜,“臣还是那句话,以不变应万变,静观其变,这才是当务之急。现在,大王可以容臣安享清闲了吧?”
周景王二年(公元前543年)五月初,宋国的太庙中出了一件怪事。
一天夜里,看守太庙的庙守忽然听到庙里传出一阵“嘻嘻出出”的古怪声音。“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庙守怕有什么闪失,于是赶忙调集守卫兵士在庙中展开搜索。可是找了半天,连个鬼影都没有找到。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亳社(宋国的社稷之庙)中又传出一声似鸟非鸟的怪叫,仔细听来,好像也是“嘻嘻”。
庙守觉得此事非比寻常,便立即将情况上奏国君。宋平公被国内的旱灾弄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他顾,也就没把庙守的奏报放在心上。
几天之后,宋都商丘突然发生了一场火灾。天干物燥,又偏偏刮起了大风,火势一发不可收拾,不多时宋国的太庙与众多宫室都化为了灰烬。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火灾除了给宋国带来巨大的经济损失之外,还带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寡妇——宋共公的遗孀伯姬。她是一位苦命的鲁国公主,嫁到宋国的第七年便守了寡。
火灾发生的时候正值深夜,伯姬原本有充足的时间逃离寝宫,可她因为保姆不在自己的身旁而不肯独自离去,最终葬身于一片火海之中。事后,有人说她能死守大节,是天下妇人的表率;也有人说她不知变通,死有余辜。
一场火灾,一个寡妇,一时间为天下人所津津乐道。
同年十月,在晋卿赵武的倡议下,齐、鲁、宋、卫、郑、曹、莒、邾、滕、薛、杞等国的大夫齐聚卫国的澶渊(今河南濮阳县西),以共谋宋国火灾善后事宜为名,举行了一次盛大的会盟。
这是继宋都弭兵大会之后的又一次诸侯盛会,各国大夫纷纷表示,愿慷慨解囊,帮助宋国渡过难关。可直到大会结束,众人尽皆散去之后,宋国也没有收到一分一毫的捐助。
宋国人都觉得自己被骗了,可满腔的愤怒与耻辱又无处发泄,于是便对主导此次会盟的晋国产生了极大的怨恨。
景王见晋侯失信于天下,心中甚是快慰。他立刻知会群臣,临时召开了一次冬季大朝会。朝会上,景王先是以天子的名义向宋国的使臣表达了自己的慰问之意,而后马上话锋一转,对各国的失信行为进行了一番冷嘲热讽。
朝会结束后,刘定公(即刘康公之子刘夏)邀上大夫苌弘到家中一叙。苌弘却推说家中有事,只在宫门之外与刘定公寒暄了几句。
“苌叔(苌弘,字叔,时人又称苌叔)精通天象占卜之术,不知对今日之事有何高见?”刘康公去世前,曾对刘定公提到过苌弘的贤能。为了巩固自己在朝堂中的地位,刘定公一直很想拉拢苌弘,而苌弘对于他的热情示好,似乎总是显得有些无动于衷。
“刘公当世大才,苌弘的那点心思,您还看不透吗?”苌弘冷冷道。
“苌叔这是哪里话?”刘定公眼珠一转,马上换了说法,“天子年纪尚小,今日在朝堂之上却出言不逊,迁怒诸侯。我是担心……”
苌弘虽然只有三十出头,却显得老成持重。刘定公的心里在想什么,他一眼就能看出。
苌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澶渊会盟虎头蛇尾,各路诸侯失信于宋,乃至晋国威信扫地,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天子号令群臣,批评各国两句,倒也无可厚非。”
“苌叔果真这样认为?”见苌弘有意回避,刘定公又使出了死缠烂打的招数。
“哈,刘公真是说笑了!你我二人怎么想,会对此事有什么影响吗?”苌弘说罢,便拂袖而去。
刘定公碰了一鼻子灰,心中甚是不悦。他气恼地跳上马车,催促驭夫驾车回府。可马车未行多远,刘定公便注意到一个在路边逡巡徘徊的绿衣女子。
“停车!”刘定公急忙冲驭夫喊了一句。
一声刺耳的嘶鸣之后,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绿衣女子的身旁。
景王为伯阳在王城之西安排了一处幽静的院落,院子虽然不大,倒也是一座独立的处所。
伯阳将婴离从驭风传舍接到院中居住,而他自己却经常住在守藏室东向的一间储物室内。
自从伯阳做了藏书吏以后,与婴离在一起的时间便越来越少。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了,可彼此间的感情却并未疏离。伯阳每次回来,婴离都要做上满满一案的拿手好菜。可伯阳总是没吃几口,便又匆匆忙忙地赶回王宫。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伯阳难得无事,便陪着婴离在城西的小院中赏月。
伯阳倚柱而坐,他的目光更加深邃,性情也更加沉静。婴离依偎在他的身旁,月色中愈发地楚楚动人。
“老聃哥,现在的你……觉得快乐吗?”婴离温柔地问道。
伯阳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好说。”
“你……你……”婴离吞吞吐吐地不知要说些什么,伯阳能够感受到她的身体正在微微地发抖。
“离儿,是不是有点冷?我们回屋吧。”伯阳将自己的葛袍裹在婴离的身上。
“不……老聃哥,我不冷,我只是……”婴离羞涩地低下了头。
伯阳痴痴地望着这样的婴离,心底也荡漾起一丝朦胧的情愫。
“老聃哥,你……你……喜欢离儿吗?”婴离小声地嗫嚅道。
“喜欢,当然喜欢。”伯阳坦言相告,并未多想。
“那……你会娶我吗?”婴离终于鼓足了勇气。
伯阳脸一红,顿时有些慌乱不已。
“会吗?”婴离目光殷切地逼问了一句。
一地月光,满院清幽。
伯阳抬头望了望天上的那轮明月,默默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婴离的眸子里泪光闪闪,纤弱的左手与伯阳的右手十指相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二人对天盟誓,皓月之下,结为夫妻,此生此世,不离不弃!”
夜风骤起,伯阳与婴离紧紧相拥。
“夫君,现在,你可快乐?”婴离脉脉含情地望着伯阳的侧脸。
伯阳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将婴离抱得更紧……
“喂,听说了没?驭风传舍最近来了一位美人儿!”
“什么样的美人儿?没听说呀,走走走,瞧瞧去,瞧瞧去。”
近来驭风传舍的生意格外好,传舍的大门外,每日都围着一群看热闹的闲人。坊间纷纷传说,打东边来了一男一女,男的身长八尺、丰神俊逸,女的仙姿佚貌、双瞳剪水。只是二人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过他们的真容。
为了一睹究竟,一些好事之徒甚至包下了传舍的一层。他们每日都开案饮酒,就等着瞧一瞧这对金童玉女的绝世风华。
“公子,醒醒,醒醒,别睡了!”一个满脸麻点的胖子推了推身旁那个烂醉如泥的深衣青年。
“混账……你……”深衣青年脸颊微红,醉眼迷离,刚要对胖子大发雷霆,却突然被楼上走下的一男一女惊呆了双眼。
“唔!”传舍中的男男女女满座惊呼。虽说这王城之中从来不乏绝代佳人,可今日楼上走下这二位,着实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吃了一惊。
“呀,这是哪来的可人儿,生得可真俏!”
“你看那眉眼,那身姿,啧啧,真是绝了……”
“果然名不虚传啊。”
“人家倒觉得那位公子更胜一筹……”
众人七嘴八舌,如敬神般目送着二人。
“美……美人儿,别……别走呀,来……到爷这来……”宿醉方醒的深衣青年,酒气熏天地拦住了女子的去路。他色眯眯地盯着那女子,刚欲动手动脚,便被女子身旁的男子踹翻在地。
“哎哟!你这混账竟敢打我……哎哟……”挨了重重的一脚之后,青年顿时清醒了许多。
“还愣着干什么?你们这群废物!饭桶!”青年气急败坏地冲着人群咆哮道。
方才那一幕来得太突然,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青年这么一吼,人群当中才蹿出几个人高马大的褐衣打手。
“上上上!给我往死里打!”麻点胖子一边招呼,一边去搀扶瘫在地上的青年。
五个褐衣打手一拥而上,将这一男一女围在当中。聚在传舍里看热闹的人群见势不妙,纷纷向后退却。
“小子,我看你是活腻了,敢打我们刘公子。给我上!”麻点胖子狐假虎威地怪叫着。
面对着五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男子全无惧色,他从容不迫地抽出腰间的长剑,将那柔弱的女子护在身后。
打手们手脚并用,直扑那男子。男子剑不出鞘,只用剑柄轻轻一推,首当其冲的打手便腹部中招,惨叫扑地。紧随其后的两名打手一直一勾双拳击出,却被男子一个闪身躲了过去。两人未及反应,便觉面部一阵剧痛,回神再看时,一个鼻梁塌陷,一个口齿尽裂。
欲从身后偷袭的两名打手从未见过此种阵势,以前总是他们揍别人,谁承想到今日竟被别人揍了回来。
“你们这群废物!”青年自觉脸上无彩,踉跄几步,夺门而出。
麻点胖子狠狠地踹了倒在地上的打手一脚:“废物!还不快走!”说罢,也神色紧张地落荒而逃。
“婉儿,让你受惊了。”男子对身旁的女子轻声呵护道。
“不碍事,我们还是快走吧。”众人的目光,令女子有些心神不宁。
男子护着女子走出传舍,并将她抱上了停在门外的一辆马车。
驭夫跳下马车,将绳辔交到男子手中。男子执辔挥鞭,马车扬尘而去。
可车子没走多远,便被一路家兵团团围住。家兵们装备精良,一排排箭矢与长戈,在日光下泛着森森寒气。
男子停下马车,忽听家兵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怪叫:“怎么样小子,这回害怕了吧?跪下来叫声爷爷,便饶你不……”
话音未落,众人的耳膜忽地嗡嗡作响。
再观那昂立车前的男子,手中的长剑已然脱鞘……
刘定公看到的那位绿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婴离。
那日北风呼啸,天寒地冻,婴离记得伯阳走的时候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深衣,便随手包了一件厚厚的葛袍,准备给伯阳送去。
伯阳所在的守藏室,深锁于内宫之中。宫闱禁戒,常人根本无法入内。
守门的阍人与婴离很熟,见婴离提着包袱在宫门外徘徊不去,便上前寒暄道:“婴离姑娘来啦,又给老聃先生带什么好吃的了?”
“这不是起风了吗?给他带了件袍衣。”婴离笑吟吟地提了提手中的包袱,“甘大哥,你能帮忙把这包袱递进去吗?”
阍人面露难色道:“婴离姑娘,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最近这王宫里加强了戒备……”
婴离从袖中掏出几枚布币,悄悄塞到阍人手中:“甘大哥,你就帮帮忙吧。”
“婴离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钱你拿回去。要不这样,包袱就先放我这儿,老聃先生经过的时候,我马上转交给他如何?”阍人将布币塞回婴离的手中。
“那好吧……”婴离怅然若失地将包袱递给阍人,一个人原路返回。
“王宫中出什么事了吗?怎么突然就加强了戒备呢?”婴离的右眼跳个不停,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心不在焉的婴离,并未注意到背后驶来的那辆马车。待马车突然停靠在她的身边时,她才猛然一惊,紧张地注视着车上走下的锦衣男子。
锦衣男子正是刘定公刘夏,他面带微笑,走向婴离:“姑娘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我们认识吗?”婴离警惕道。
“不认识。但你与我认识的一个人实在是太像了……”刘定公拈着胡须,似乎在竭力地思索着什么。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请您让开。”婴离不愿与这个陌生男人纠缠不清。
“你先别急,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刘定公说着便拉住了婴离的衣袖。
“你做什么?放手!”婴离羞愤至极,用力挣脱了刘定公的拉扯。
“姑娘不要误会,我……”刘定公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不远处驰来的一匹飞骑所打断。
“家主,不好了,出大事了!您快去看看吧!”飞骑上倏然跃下一个刘府的家丁。
刘定公眉头一皱:“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公子他……他……”家丁呼呼地喘着粗气。
“他怎么了?你倒是说呀!”刘定公不耐烦地瞪了家丁一眼,恨不得夺过马鞭抽他几个耳光。
“公子他带着一路家兵,在西市街头和人打起来了!”家丁惶恐道。
“什么?”刘定公心中一惊,忙跳上马车,对家丁喝道,“还不快引路!”
见那锦衣男人神色慌张地撇下自己,婴离更觉困惑不已,于是便也朝西市赶去。
待刘定公赶到西市时,打斗已经停止,血迹斑斑的街道中央停着一辆扎满利箭的篷车,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身中数箭,奄奄一息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一群身披甲胄的刘府家兵正围着一个腿部中箭的男子。男子手撑长剑,单膝跪地,鲜血在他的腿下染出了一大片暗红色的圆晕。
刘夏怒气冲天地跳下马车,冲着家兵们就是一阵叫骂:“一群混账东西!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公父,您怎么来了?”说话的正是那个在驭风传舍中被打的醉酒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