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王元年(公元前544年)六月,晋平公派遣荀盈知会齐、鲁、宋、卫、郑、曹、莒、滕、薛等十一国的大夫,各率本国工匠前往淳于(今山东省安丘县),为杞国修补城墙。
杞国人是大禹的后代,周武王灭商之后,将东楼公封到杞地,以延续对禹的祭祀。由于是夏朝的遗民,又长期与东方的夷族混居,杞国与中原诸侯国的风土礼仪有着许多迥异的地方。加之地小人稀,杞国一直被排斥于中原文明的核心之外。
晋平公之所以会兴师动众地为一个蕞尔小国修补城墙,并不是出于同情与道义,而仅仅是因为他的母亲是杞国的公主。对此,参与这次修筑计划的各国大夫们难免都有些牢骚满腹。
卫国大夫世叔仪一见到郑国的子大叔,便愤懑道:“这叫什么事啊?晋侯作为霸主,竟然调动全天下的工匠来讨好自己的母亲,当真是岂有此理!”
子大叔一脸无奈道:“太叔何必动怒?弱肉强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人家是霸主呢。”
世叔仪不屑道:“哼,我就不信谁能永远做霸主!”
子大叔闻言苦笑:“《诗》曰‘协比其邻,昏姻孔云’。晋侯不去担心周室的安危,反倒对夏朝的遗老遗少格外‘孝敬’,如此舍弃同姓、不知远近,谁还会再去依附于他呢?”
此事很快便传到周景王的耳朵里,景王当时便暴跳如雷,将满案的饭食酒浆一脚踢翻在地。
“混账,一群混账东西!”景王冲着翻倒的漆案又是一脚,鲜血顿时染红了他脚下的一片竹席。
“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寺人蚎一边命人收拾满地的狼藉,一边小心翼翼地为景王察看脚上的伤情,“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不必了,去把老聃传来。”景王想了想,忽又改了主意,“不,余一人要亲自到守藏室走一趟。”
“大王脚上有伤,还是老奴去跑一趟吧。”寺人蚎说着便要转身。
“退下,多事!”景王颇不耐烦地申斥道。
“诺,诺……”寺人蚎知趣地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待景王走出明堂,寺人蚎才又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这天,怕是要变了……”
自拜会刘康公之后,伯阳很快便被荐入王宫东侧的大学中修习六德(知、仁、圣、义、忠、和)、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与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西周初年,在井田制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了一种“学在官府”的教育体制。那时的最高学府又叫作“国学”,学制分为七年的“小学”与九年的“大学”,都是为培养周天子、诸侯以及其他贵族子弟而设立的。其中天子的学宫又被称为“辟雍”,诸侯的学宫则被称为“泮宫”。
除了中央设立的高等学府,在地方还设有“乡学”来作为补充。乡学是为地方培养士人的低等学府,然而在最初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低等学府,庶人与奴隶也是没有资格进入的。
后来,官府垄断教育的弊端日益显现出来,贵族子弟中的不少人,在骄奢安逸的生活中变得不学无术、昏聩无能。世袭制的传统,又让这些无能之辈顺理成章地承担着“国之栋梁”的角色,久而久之,周王室的内部便出现了深重的统治危机。
王室东迁之后,“学在官府”的体制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政治上所出现的“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局面,在教育上则表现为官学的衰败与私学的渐兴。学术下移使天子手中的教育大权与文献资源大量外流到各诸侯国中,如此一来,又直接导致了人才的大量流失。
刘挚与伯阳在同一个学宫中学习,为了报棋枰上的“一箭之仇”,刘挚总是想方设法地挖苦伯阳。
伯阳继承了商先生那种与世无争的情怀,对于来自贵族子弟的刁难与嘲讽,他总是一笑置之。
学宫中有几间规模不大的藏书室,闲来无事的时候,伯阳最喜欢一个人躲在藏书室里博览群书。
半年多的时光倏忽而逝,伯阳也变得成熟了许多。细致的观察与洞彻的思考,使伯阳对东周王室的现实状况感到万分担忧。他很感激刘康公的知遇之恩,同时也忘不了康公临终前的嘱托。
那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傍晚,远近的天空都被一层厚厚的黑云所笼罩。
刘府的一名差役急匆匆地找到伯阳,说康公有急事找他。伯阳见来人气喘吁吁,面色焦虑,也不及多想,草草地披上蓑衣便跟着来人一同奔入雨中。
伯阳到达刘府的时候,病榻之上的康公已经奄奄一息。刘夏、刘挚、范氏以及刘府的其他人众将东厢围得水泄不通。
康公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尽皆回避。众人默默退出,厢房中顷刻间便只剩康公与伯阳二人。
“贤侄,你……你过来。”康公说话时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仅仅数月未见,康公竟变得面容枯槁、形销骨立。
伯阳的心中很不是滋味,面前这位慈祥的老者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贤侄,老夫……老夫怕是不行了。临死之前,还想和你说几句心里话。”康公那双深陷的眼睛似闭似睁,嘴唇的翕动中都带着微微的颤抖。
“刘公……”此情此景让伯阳心乱如麻,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贤侄,请听老夫把话说完,咳咳……”说话间,康公那病弱之躯竟从榻上坐了起来,“老夫是……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刘公请讲,老聃一定尽力而为。”
“当今的天子,心怀大志,可惜我们几个老家伙,是没有办法陪他走下去了。这王城中的水,深哪!咳咳……”
“刘公……”
“你要发挥自己的大才去帮助天子,去帮他完成重振周室,安定天下的大德大业……你还要……还要承担起保护天子的责任……”
伯阳沉默许久,而后才坚定地点了点头。
刘康公会心一笑,笑容止处,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东兔西乌,飞金走玉。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伯阳也渐渐厌烦了学宫中僵硬死板的课程。
一日,伯阳正像往常一样,躲在藏书室的一隅翻看一卷周初制定的典诰。负责看管藏书室的一名小吏忽然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远远望见伯阳便喊了起来:“老聃先生,老聃先生!内宰与宫伯大人正在四处找你呢。”
“内宰与宫伯?”伯阳放下手中的书简,心中甚是疑惑。
“快点吧,老聃先生。”小吏催促道。
“好。”伯阳正了正衣冠,便随小吏向藏书室外走去。
学宫下属的藏书室虽然不大,却也是书架纵横,宛如迷宫。
路上,小吏悄悄对伯阳耳语了一句:“两位大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伯阳一愣,忙对这位热心的小吏笑了笑:“多谢。”
藏书室高大的廊檐之下,两位中年官员垂拱而立。一见伯阳,身材略微有些臃肿的内宰便厉声问道:“你就是老聃?”
“不错,在下正是老聃。”伯阳出于礼貌,向对方拱了拱手。
一旁的宫伯不耐烦地瞪着伯阳:“赶紧跟我们走吧。”
“请问两位大人,找老聃有什么事吗?”伯阳微笑道。
“哪那么多废话?跟我们走便是了。”宫伯气急败坏道。
伯阳跟随内宰与宫伯走出学宫,一路西行,那里正是天子明堂所在的方位。
一组按照“天圆地方”之形制所建造的建筑群落,由远及近,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宽阔的夯土地基之上,一座十几米高的台榭被一圈精美的楼宇屋舍簇拥而起。中心台体的四周分别筑有两个方形的夯土台面,每个台面上又各建有一座气势磅礴的偏殿。整个建筑群,被一片环璧形的水域所包围。这便是刚刚建成不久的天子明堂。
自从来到雒邑以后,伯阳还是第一次走近天子的明堂。在接受阍人与卫士的层层盘查之后,伯阳最终被允许进入到明堂之内。
明堂之上,天子正神态安闲地仰望着殿外的横梁。
“老聃叩见大王!”伯阳对景王施大揖礼。
“先生不必多礼,来,请坐。”景王请伯阳在堂下就座。
伯阳仔细端详着这位继位不久的少年天子,只见他眉尾低垂,鬓若堆鸦,龙睛凤目,鼻直口方。年纪虽然不大,举手投足间却深蕴一种刚柔之势。
“老太宰生前多次在小童面前提起先生,今日一见,先生果然气度不凡。”伯阳的身影刚刚出现在明堂之外的时候,景王便暗暗端详起这个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却已须发尽白的男人。
“大王谬赞。”初入明堂之时,伯阳原本还有些许的紧张,待坐定之后,他的心绪便立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老太宰乃当世贤臣,小童曾以天下之事垂问于他。如今他老人家不幸仙逝,小童愿以此事复求教于先生。”景王说着便从案前起身,并郑重其事地对伯阳拱手揖礼。
伯阳忙起身回礼道:“大王言重。老聃乃一介山野之士,岂敢比同于太宰大人?”
“‘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此话可是出自先生之口?”景王幽幽问道。
“不错。”伯阳并不吃惊,心想定是老太宰生前曾向景王提起过刘府论棋之事。
“先生既然都这么说了,就不要有什么贵贱高下的顾虑。普天之下,都是我大周的子民,小童自当一视同仁。”景王的一番话,令在场的内宰与宫伯顿觉汗颜不已。
“大王……”伯阳闻言后十分感动,深埋心底的那个信念也变得更加坚定,“看来当今天子,果如康公所言,很可能会是一位像宣王那样的中兴之主。我定将竭尽所能,辅佐他救危治乱,安定天下。”
周景王初次召见伯阳,本欲先行试探,可未曾料想,三言两语下来,君臣二人皆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
随着谈话的深入,景王心中的疑虑与戒备渐渐被一种激动与振奋所代替。入夜时分,景王索性屏退了堂中的所有闲人,只留伯阳于堂中促膝长谈。就这样,一场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的畅谈开始了。
谈话行将结束之前,年轻的周景王对伯阳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便要拜伯阳为天子少师。
从一介庶民一跃而成为天子的老师,在常人眼中绝对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而伯阳却不为所动,只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恕老聃不能接受。”
这样的回答令景王也深感意外:“难道先生不愿教我?”
“老聃先受商先生的教诲,后蒙老太宰的帮扶,如今大王又不计贫富贵贱,执意要破格提拔。这些,老聃皆无以为报……”伯阳心里明白,一旦自己做了天子少师,非但帮不了景王,还很有可能给他造成麻烦。
“难道先生也觉得我大周已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吗?”景王面色通红,眼眶也微微有些湿润。
“大王误会了,老聃绝无此意。”伯阳正色道,“老聃愿助我王再展穆王、宣王之志,可老聃也要提醒大王,天子少师的职位是不能轻易许人的。”
“先生不必疑虑,天子之命谁敢异议?”景王挺直了腰身,一副为伯阳撑腰到底的样子。
伯阳毫不避讳地反问道:“大王真的这样想吗?自平王东迁以来,诸侯窃国,大周王室日益削弱,哪里还有什么实权?世卿贵胄把持朝政,岂会容得下庶民子弟去分他们的羹呢?”
景王眉头紧蹙,默然良久。
“《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王室若想中兴,如今之计,只能在一个字上做些文章。”见景王沉默不语,伯阳微微笑道。
“哪个字?”
“就是一个‘易’字。”
“‘易’?请先生明示。”
“日落月升,昼夜罔替,这便是易,是变化的道理。与此同时,这些变化又周而复始,每一天都在重复发生,这便是不易,即常变中隐藏着不变的规律。”
“先生的意思是说,要有所变,有所不变?”
“不是要,而是只能。变与不变的取法必须合于大道,合于自然,有悖于大道的变,既然注定失败,反倒不如不变。”
“敢问先生,究竟哪些能变,哪些不能变?”
“大王切莫心急,这治理大国就像是烹煮小鱼,不能总是来回翻动,否则就碎了。”
伯阳的话,令景王听得一头雾水:“不能翻动?那就是不能变了?先生一会说变,一会又说不能变,那到底是变还是不变呢?”
伯阳转身望了望堂外:“大王觉得,外面的天气到底是变还是不变呢?”
“天气自然会变。”
“那大王觉得会怎么变?”
“先生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如今天下大旱,小童自然是希望甘霖普降,可这种事也不是希望怎样就定能如愿的啊。”
“大王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就应该明白变与不变的取法了。”
景王若有所思地在明堂之上踱着步子。
伯阳继续说道:“自古以来,大旱偶有降临,大乱时有发生,可天下万姓却能够绵延至今,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久旱之后必逢甘霖,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大王只需以正治国,以奇治兵,以无事取天下,兴无为之治,则王道可守,天下可安。”
“先生是说,小童什么也不做,天下就能安定太平?”景王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大王谬矣。老聃所说的无为,并不是不为,而是要顺时而为,顺势而为,有所为,有所不为。”
“那何谓正?何又谓奇?”
“上行大道,下恤百姓,是为正;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是为奇。大王如今乐道而忘贱,安德而忘贫,行的便是正道。如此看来,天下太平只是时间问题,大王何不以逸待劳,静观其变?”
“先生真乃高人也!请受小童一拜。”景王说着便行大拜之礼。
伯阳忙制止道:“君臣有别,大王不可。”
“小童愿拜于先生门下,请先生务必接受少师一职。”
“大王若是真心起用老聃,就让我做个藏书的小吏吧。”
第四日清晨,景王在早朝之后突然宣布了一则令百官都摸不着头脑的消息:“辟雍学士老聃,学通古今,卓尔不群,今特破格除为守藏室职守,室中典籍档案可任意浏览,无须上奏申请……”
消息一出,朝堂上顿时一片哗然。世卿大夫与贵族元老们纷纷窃窃私语,一种惶惶不安的情绪迅速在朝堂之上弥散开来。
刘康公去世后,其子刘夏承其爵位,史称刘定公。望着朝堂上躁动不安的百官群臣,刘夏的心中不无得意:“看来这老聃还真有两下,这么快就成了天子的红人。就凭他的才干,用不了多久便能权倾朝野,到那时,嘿嘿……”
“哼!此等小事,也消在朝堂之上公然宣布?”
“就是,这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天子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
众人的胡乱猜测,令刘夏更加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
这时,一直微笑不语的单献公忽然给刘夏泼了一瓢冷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哪!天都要变了,还敢说是小事?”
刘夏笑道:“大司马何出此言啊?”
“哼,别以为老夫是聋子、瞎子。这守藏室职守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可他老聃又是何人?若不是你父子二人在背后运筹帷幄,他能进得了天子学宫?他能入仕做官?”单献公抚着花白的山羊胡冷笑道。
“这……这有什么?为天子举贤荐能,也是我太宰府分内的事。”刘夏被单献公的咄咄逼人弄得很不高兴。
“哼哼,好一个举贤荐能!只怕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单献公用嘲弄的眼神瞥了刘夏一眼。
刘夏听出了这只老狐狸话中的玄机,于是故作谦卑道:“刘夏暗昧,不像大司马这般对事事都能洞若观火,所以,还请大司马明言教我。”
“你听说过哪个庶民子弟能在一夜之间跻身朝堂之上?”单献公抚了抚胡须,继续说道,“当今天子初登王位,根基尚浅,不来倚靠我等世卿重臣,却要小题大做地提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民。你想想看,这里面的意思是不是很耐人寻味啊?”
刘夏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脑子!明白了,天子这是要用以新代旧的办法,扶植自己的势力,然后好从我们手中夺回权力!”
“哼哼,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老夫可是忠臣。”单献公幸灾乐祸地冷笑了两声,“等着瞧吧,一场好戏就要开始喽。”
“哈哈,大司马过虑了,别说他一个老聃,就是一群老聃,又能把我们怎么样?世卿大族那可都是百年以上的基业,这里面千头万绪,盘根错节,碰哪个都得叫他伤筋动骨。我倒要看看谁敢蹚这摊浑水!”
“哼哼,当今天子之志,不能以常人之心度之,你我且拭目以待吧。”
早在夏商时期,一种由国家主导的藏书制度便已经建立起来。到了西周初年,这种制度更加臻于完备,天府、盟府、策府、周府、公府、府库、室等各种形式的守藏机构分工详细。具体的守藏之物也不再局限于档案、典籍,亦包括前朝的龟甲、铭文、珍宝、重器以及陶具、兵器、券书、盟誓等各类物什。